卷四 攝江山 第十一章 龍應世家

所有人都站著,唯有人群最後兩個人坐著,但耶律哲自己明白,這不是他注意到對方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第一眼就注目的,是那人與眾不同的動作和氣質。和他一樣,其餘所有臨州貴族,第一眼看見的也是那個男子。

那群人最後,兩個人在下棋,其中一人看不出是老者還是中年人,面容蒼老,頭髮卻烏黑。另一人則看不出是青年人還是老年人,側面清俊,一頭長髮卻呈銀白色,在日光下流動雪月之光。

他穿一身普通白麻布衣,看上去和那群夥計打扮的人差不多,袖口也染微微油漬,但不知怎的,讓人瞧著,便覺得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也是好看的,而且是最好看的。

他微微垂著眼,似乎在潛心棋局,指間白子光澤瑩潤,襯得指甲毫無血色。

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銀白的髮絲披在肩頭,露出的半面輪廓精緻如玉雕,長長睫毛一彎如烏月,靜謐安詳,卻又令人覺得高遠。

耶律哲不由自主地便盯住了他的動作,總覺得他的動作看起來有點奇怪。

看了好半天他才發覺,這人渾身顯得有些僵硬,從忽然出現在這裡到現在,全身上下,始終沒有任何牽扯肌肉的動作,連落子時,也是整隻手不動,甚至手指也不動,只指尖輕輕一推,需要落較遠的子的時候,便輕彈指尖。

武人講究周身協調,氣機流轉,一個動作引動全身才正常,這樣的姿態,說不出的古怪。

他正凝神相望,那白髮男子,忽然眼眸一轉,淡淡瞧了他一眼。

這一眼如盛夏飛雪,冰泉天瀉,他只覺渾身一冷,周身竟感覺如冰錐相刺。

隨即他聽見那黑髮老者道:「如何處理?」

白髮男子輕描淡寫地道,「送去給帝歌押送流放犯的隊伍吧。」

耶律哲心中一震,一瞥那些高高矮矮的男女老少,那些人還是那種漠然中帶著些微興奮的表情,個個眼眸清冷見底,倒映不了這紅塵喧囂。

直覺的寒意,告訴他這批人來者不善,而且,自己這群人,很可能不是對手。

「退,立即退!」他猛地拉住身邊兩個青年便向後拽。

今日在場的大多是臨州豪門子弟,還有來自禹國首府大都的貴族後代,他耶律氏是當地地主,有保護之責,萬萬閃失不得。

被他拉住的人卻沒他這份敏銳,猶自大聲笑,「哈,這群人怎麼瞧著眼熟,不是先前九吼街上擺攤的嗎?怎麼,想在這裡擺,要爺們賞錢嗎哈哈哈……」

「走!」耶律哲顧不得駁斥他們,一手抓一個向後便拖。

「至於嘛,不就是幾個偽裝良民的小毛賊?瞧你嚇得這樣?」被他抓住的人猶自不以為然,甩開耶律哲,指著一個少年鼻子笑道,「喂,攔路搶劫也不長長眼睛,不打聽打聽爺們名號?也罷,剛落草吧?來,爺爺數三聲,給爺爺下碗抄手,爺就饒過你……咦,怎麼有點冷……」他愕然住口,看見陽光下,剛才還翠綠的灌木叢,不知何時,泛上一層雪白閃亮的光澤。而四面已經有人搓搓胳膊,哆嗦著看看天,不明白這陽光燦爛四月天,怎麼忽然冷如寒冬?

耶律哲臉色忽然變了,比先前更慘淡,猛地撒手,連這些身份金貴的少爺也顧不上保護了,閃身就走。

但已經遲了。

隨即他就聽見有人懶懶道,「好呀,吃餛飩。」

聲音未落,嗖嗖一陣急響,四面寒氣大作,似冰窟忽然砸在了頭頂上,冷得周身血液都要在剎那結冰,耶律哲聽見身後撲通撲通,人體倒地之聲不絕,聽起來真像一個個往鍋里下餛飩,那聲音響起速度極快,分明沒有遇見任何抵抗,沒有驚叫沒有慘呼,只有無邊無際蔓延的寒氣,周身的景物頭頂的陽光都已經看不清,因為冷熱的相激,泛起一陣茫茫的白色霧氣,在這樣徹骨的寒冷霧氣里聽著那不絕的撲通之聲,真讓人感覺自己就是水汽騰騰鍋中一顆餛飩,耶律哲從來不知道,沒有慘叫的戰鬥也如此可怖,天地好像忽然換了個空間,影影綽綽一片蒼白,而他不知身在何處。

很快身後就靜了,他不敢回頭拚命狂奔,只望能逃出寒冷霧氣的範圍,然而腳下一滑,什麼東西骨碌碌滾過,他砰然跌倒在地,竟然被那骨碌碌的東西帶滑出老遠,眼前忽然一亮,似乎破霧而出,他心中大喜,以為自己運氣好,跑得遠,終於逃脫險境,然而勉力睜開被冰霜凝住的眼睛,卻看見剛才那個離自己不過幾步遠的小山坡,翠綠的山坡已經整個變成了銀白了,連同周圍楊柳繁花,忽然都一片霜白,柳枝上垂掛下沉甸甸的銀條,和地面霜草凍在了一起,沒有草的地方,露出凍得黧黑的地面,人間繁華四月天,一轉眼竟然成了一幅冰霜水墨。

他從咽喉里啊啊地發出聲音,熱氣呵在眼前模糊了眼睛。

這一刻寒意從心底遍及全身——這樣的寒冷,不就是九重天門的風格么?他見過家族驕傲三公子出手,也是這樣晴日飛雪,寒氣滲骨,不,不,三公子的出手,遠遠沒有這樣的威勢,可九重天門和耶律家一向交好,為什麼會突然對他們出手……

他漸漸無法思考了,寒冷凍住了全部的意識,最後的清醒時間,他感覺到有人走過來,隨隨便便拎起他一扔,笑道:「好大一碗抄手!」

……

霧氣漸漸消散,冰霜在日光下迅速褪去,翠綠草葉和青青柳枝重新塗抹顏色,天地似在剎那回春。

那群公子哥兒已經滾成一團雪白的抄手,連衣裳都被冰霜粘結在一起,那群高高大大的夥計們,一臉嫌棄地用手指拎著他們的衣領,在手上甩啊甩,偶爾撞在一起,冰棍一樣邦邦作響。

那邊下棋的兩個人還在下棋,黑髮老者看也不看地吩咐:「等冰凍解除了再送去帝歌押送隊伍的營地里去。」

那口氣,好像在吩咐等抄手解凍了再下鍋。

白髮男子始終沒說話,神情淺淡,日光耀在他鼻尖上,也似冰霜一樣閃著光。而他眸子烏黑幽沉,是星光盡頭的黑夜。

子弟們拎著人走了,黑髮老者神情愉悅地道:「你今日有進步。」

白髮男子淡淡一笑。

「整整一年了,終於能動彈了,雖然只是手指。」老者神情微喟,「自明日始,可以進行恢複訓練。」

白髮男子還是無喜無怒模樣,道,「大抵要換個地方了。」

「也該換了。他們都膩了。」老者又下一子,抬眼看看那群神態自如的男女老少,「看上去正常多了,可也越來越不像咱們家的人了。」

「咱們家的人,該是什麼樣子?」白髮男子隨意下了一子。

老者怔了怔,半晌輕輕嘆息,「也是。經過這麼多年,早已不是當年龍家。相比於剛出來時,這群人半瘋半傻,現在算是好多了——雖然還是有點傻。」

白髮男子微微莞爾。

那群年輕夥計聽著兩人對話,無動於衷模樣,幾個略微年長一些的,眼底卻露出唏噓之色。

原先從雪山湖底剛出來的時候,聽說要遊走大荒歷練,所有人都是反對的,龍應世家世代隱居,不涉紅塵,怎屑與凡人為伍,怎能沾染人間煙火?

然而當時回頭看看那些子弟——哪裡還有一分龍應世家子弟風采?經過多年地底幽禁,不見外人,不通世情,很多人木訥少語,思維緩慢,目光獃滯,連基本的溝通之能都將喪失,人與人之間情感變得漠然,更因為多年壓抑生活,一時無法適應忽然緩和自由的氛圍,子弟們精神緊繃,互相排斥,因為很小的衝突就可能爆發流血事件,甚至險些釀出人命事故。

換成常人也許會好點,但龍家世家對子弟的教育本就是清心寡欲,冷漠自持,個性和環境的雙重壓抑,導致了這一代子弟潛在的性格危險,直到他們被救出,有人目光清醒地指出,龍應世家必須改變,才有了後來的紅塵行走。

接觸喧囂,接觸人群,接觸人間光怪陸離事務,才能漸漸將那些被雪山凍麻木的心,漸漸熏熱,找回屬於人的活氣來。

而在一路的行走中,這群人也一直在尋找各地的著名藥用沼澤進行治療——龍應世家的血脈之毒,是無解的命題,當初世家的駐地有專門的藥物抑制,但已經被許平然毀去,現在想要世代承續,也需要更多的辦法。

白髮男子看了看那群男子,眼底微露笑意,本來這群傢伙還變不成這樣子,只是在經過蒙國時,遇見了紫微上人,老傢伙對這群木訥的龍應世家子弟很感興趣,跳出來調教了他們幾天,之後便顯得不可收拾——人總是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想到紫微他就想到耶律詢如,然而他卻沒在紫微身邊見到她,老傢伙提到她的神情也很古怪,不肯說明耶律詢如現在怎樣,也不肯回到景橫波身邊,顯然是有難言之隱。

由紫微的態度又想到自己,他不禁輕輕一嘆。

這世間多少身不由己,又多少無可奈何。

上雪山時,他已經是強弩之末,心口那根針,雖然藉助慕容箴的暗殺碎去,卻沒有能完全破體而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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