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攝江山 第六章 女王出帝歌

傾天的浪花翻起的那一刻,玉照宮中叛亂者的張狂大笑猶自未休。

宮中侍衛遠遠地退在一邊,各家族私軍趁著機會大肆搜刮戰利品。

殿內倒顯得窒息般的安靜,眾人盯著地面緩緩逶迤的濃稠鮮血,默不作聲。深紅帳幔尾端垂在女王臉上,也染上了斑斑鮮血。

好半晌,才有人輕輕道:「死了?」

「或許吧。」軒轅玘滿不在乎地擦擦手,轉過身,面對著眾人,大聲道,「女王既然死了,咱們是不是該推舉一下新王?」

這話一出,原本有些不安,想要退出宮廷的大臣們,頓時停住腳步,沉默半晌後有人道:「茲事體大,須從長計議。」

「從長什麼從長,不知道夜長夢多?」軒轅玘眼睛一翻,「今日之事,論首功當是我。難道你們還要反悔不成?」

立即便有人反駁,「你一個浪蕩子……」話說到一半打住,悻悻哼一聲道,「軒轅家主雖然此事居功甚偉,但您本人似乎不大適合……」

「哪裡不適合了?」軒轅玘瞪著發話的人。

那人還沒答話,立即有人大聲道:「大荒立國數百年,未曾聞有獨臂皇帝也!」

此言一出,殿內一陣騷動,隱約有竊笑之聲,軒轅玘漲紅了臉,怒聲道:「誰!誰敢侮辱軒轅家主!」

他一發聲,在殿外的軒轅世家護衛私軍便衝上殿開,鏗然拔刀怒目相向。

他這邊一拔刀,氣氛立時緊張,那被刀指著的大臣一聲招呼,他及同伴的護衛也衝上殿來,各自刀光相持。

一眾貴族大臣躲在刀陣後,開始一輪新的罵戰和爭奪。

「你軒轅世家人才凋零,就算此事有功,充其量職位升遷,哪配這大荒大位。」

「那你禮相王家就配了?不過是個破落戶兒出身!」

「我德元豐氏是文武勛開國世家,真正的從龍功臣之後,諸位論起出身,還是當推我豐氏吧?」

「啊哈哈哈你在說笑話吧?文武勛?這年頭誰還抱著十幾代之前的文武勛說事?你怎麼不數數你豐氏有幾代沒有接觸文武大權了?」

……

堂皇大殿忽然成了菜市場,冷嘲熱諷遙遙相對的文吵,漸漸變成捋袖子揮胳膊亮刀動劍的武吵,刀槍相撞的叮叮輕響和各種極盡刻毒的挖苦彼此逼近,混合著這殿中濃濃的血腥氣,刺激著每個人的心緒,也不知道是誰開了頭揍了誰一拳,一拳之後便再也不可收拾,帽子掀飛,腰帶被拽,袍角被很多雙腳踩過,刀槍在頭頂上相撞,平日里講究體態尊貴的大人們,你頂著我額頭,我摳著你鼻孔,鼻青臉腫地拖扯成一堆,因此也就沒有人注意到,角落裡,帳幔下,那靜靜流血的女王陛下,不知何時已經不見。

自然也沒人注意到,殿門不知何時,已經被悄悄關上了。

當然更不會曉得,就在殿門關上那一霎,黑暗中響起整齊的腳步聲。

大部分私軍還守在殿外,殿內狹小,能進去的人有限,那些人在附近搜刮完了東西,抱著鼓鼓囊囊的東西集合,一個個累得直喘氣,也捨不得放下沉沉的包袱,聽見腳步聲霍然回首,就看見剛才被遠遠驅趕開的宮中侍衛,不知何時再度聚攏來。

家族私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些剛才還顯得畏畏縮縮的護衛,隊列整齊,武器齊全,盔甲鮮亮,目光冷漠地從各處道路宮闕中湧出、逼近,不過幾個呼吸之間,已經形成了包圍。

前後反差太大,有人驚得「哐當」一聲,掉了抱著的包袱。

身後又有腳步聲,似從殿中傳來,眾人再回頭,便看見一行人不知從殿中何處轉了出來,當先一人血流披面,看著甚是可怖。

有人辨認半晌,驚聲且疑惑地道:「女王?」

景橫波匆匆從殿內側門出,看也沒看那群被包圍的家族私軍一眼,一邊向外走一邊問身後禹春,「怎樣?」

「裴帥和英帥已經會合。」

「什麼時候抵達玉照宮。」

「約莫一刻鐘後。」

景橫波回頭看看殿內,爭吵仍在繼續,她唇角扯出一撇譏嘲的笑。

貪慾,真是騙人設陷害命奪國之必備法寶。

她按了按自己的臉,身後禹春在問:「您覺得怎樣?」

「糖放多了。」她無所謂地道,「粘膩膩的。」

禹春似乎嘆息一聲,咕噥道:「好端端的非要弄成這樣,哪怕是假的,瞧著也覺得心驚膽戰的。」

景橫波白他一眼,「誰叫你們短期內調教不出一模一樣的?」

禹春苦著臉不敢答話了——姑奶奶說得輕巧,哪裡知道調教一個代替品的難處,要短期內模仿一個人容易,但真要能在所有熟人面前取代,非得長期的接觸和調整才行。當初鄒征也是私下培養了很久,而且國師清冷高傲,深居簡出,尋常人為他氣質風神所懾,根本不敢仔細抬頭觀察,相對容易矇混。偏偏這位女王,走遍大荒,見過的人極多,又為人親切,容顏美麗,讓人想一瞧再瞧,瞧過後印象深刻,可以說三五年之內,要想培養出個二代景橫波,比登天還難。

無奈之下,也只得藉機出此下策。禹春想到萬一主上看見這樣的臉,信以為真……不禁頭皮一陣發麻。

景橫波舔了舔手指,走了過去,假血里有糖和紅曲,怪甜的。

一個站得離她略近的私軍,聽見了這段對話,愕然盯著她背影。

但他不會有機會懂這句話的意思了。

密密麻麻的宮廷侍衛,已經一步步逼近,縮小的包圍圈裡,這些滿身累贅金玉,毫無鬥志的私軍,紛紛合作地放下武器,被一隊隊押了下去。

而殿內爭吵毆鬥未絕,驀然砰一聲,軒轅玘不知道被誰踢中,撞在窗子上,嘩啦啦撞破長窗,跌出了窗外,裡頭發出一陣鬨笑聲,有人大聲不屑地道:「少了個胳膊,就是省事!」

軒轅玘跌在地下,景橫波揮揮手,立即有護衛上前將他扶起,軒轅玘笑得也很大聲,「確實啊,我省事,不過,你們事兒就多了!」

「轟。」一聲巨響,正伴隨著他的尾音,殿中人聽得聲音似在不遠,都愕然住手回頭。

然後他們就睜大了眼睛。

透過長窗,第一眼看見的是原本應該躺在帳幔下被踩死的女王,她依舊血流披面,形容可怖,立在殿門前的金缸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唇角一抹笑,懶散而危險。

第二眼看見趴在窗口的無數侍衛,手持弓箭,高舉火把。

第三眼看見大批大批黑色的人流,潮水般湧上潔白的殿前廣場,黑色洪流和深紅火把交織成華麗的重錦,在視野的那頭厚重地鋪開去。

隱約淡白的晨曦里,那當先的旗幟一白一黑紅,似乎是玉照龍騎和橫戟軍的旗幟。

眾人都覺得腦中轟地一聲。

畢竟都是官場摸爬滾打出來的人,一時利欲熏心衝動過後,看一眼眼前局勢,再看一眼殿外爬起來嘿嘿笑的軒轅玘,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

原來從頭至尾都是女王的局!

原來王位和軒轅玘都只是丟出的餌。

原來女王是要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原來他們都不過是被引出的蛇,落入網中的獸!

菜市場變成了墓地,一片死寂中,有人呻吟般地道:「為什麼?為什麼?」

彷彿一語驚醒夢中人,眾人霍然抬頭,眼中是同樣的不可置信——為什麼?

這一著雖兇狠精準,卻一定會令大荒元氣大傷。

任何一個初初繼位的王者,都不會如此重手拔毒瘤,哪朝哪代沒有野心家?沒有被慾望驅使的朝臣?可水至清則無魚,朝政要維持,朝堂要運轉,國事要處理,家國天下還是要靠臣子來撐,聰明君主都會選擇徐圖緩之,區別對待,為什麼要這樣連根拔起,餘地不留?

這一場動亂轟動京華,誰也不可能捺下,女王的這種做法,也表明了不會遮掩,那麼明日朝堂之上就會空出一半,五司主相副相、各級榮勛及其後代,帝歌豪門貴族之後……大荒朝廷五去其三,何以稱王?

眾人盯著金缸上的女王,火光里她衣袖飄舞,姿態筆直,但臉上鮮血橫流,肌肉翻卷,容貌已毀。

那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又來了。

為了拔出他們,毀過半朝廷,毀女人最為重要的無雙容貌,她難道真的瘋了?

有人吸一口氣,互相看一眼,覺得此刻還未到絕地,應該聯起手來,和女王曉以利害,好好談判。

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口,景橫波輕描淡寫一句話,便讓他們眼前一黑,覺得果然是瘋了。

「都燒了。」

……

三七三年三月十一。

一場未及燃起的玉照宮主殿大火,滅了參與叛亂者心中的熊熊慾望之火。

窗外侍衛手持火把,滿潑桐油,根本不在乎這殿中聚集了多少跺跺腳帝歌地震的權貴,不在乎這些人全部加起來可以令大荒動亂,就如準備烤一排乳豬般,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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