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九十三章 最後的旨意

如果不是天棄趕了過來,也許明城就被景橫波一邊發瘋一邊拖死了。

不過現在她看起來也像一堆爛肉,連慘叫聲都已經發不出。天棄震驚地站在一邊,看著血跡斑斑的景橫波,一開始以為是明城濺上的鮮血,隨即發現是景橫波自己的血,他趕上來要幫景橫波包紮,被景橫波推開了。

「把這對姦夫淫婦找個最嚴密的地方關押了。」她疲倦地道,「回頭審問。」

「你去哪裡?」天棄一手抓一個,望著景橫波背影。

景橫波沒有回答,沿路緩緩地向前走。

雖然已經絕望,但心底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走遍帝歌,是不是能找回他?

此刻帝歌空寂,百姓們躲在屋內惶惶不安,聽著遠處城門處的轟鳴。鐵甲和兵器碰撞之聲不絕,那是戍衛帝歌的力量都在奔往城門。

她走過帝歌舞明台廣場。

這裡曾十里紅毯迎女王,紅毯盡頭的等待著她的一系列刁難,這裡他曾第一次當眾伸手,以承認和恭謹的姿態,扶她走上那條最艱難的路。

這是他給她的開端,自始至終,心意不變。

她走過往日最熱鬧的九宮大街,在道路盡頭一座小井邊停住,她曾在那裡帶著紫蕊,以波西米亞長裙驚艷帝歌,就在那日她看見他錯認紫蕊,就在那日她和他第一次針鋒相對,就在那日她第一次對女王權勢產生質問,因此在他眼中看見驚濤駭浪,多少心事難言。

或許,之後的路,之後的抉擇,都由那日開始,當她需要自由和權勢,以求保護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他便不得不放手,放她至海闊天空處,蟄伏蓄勢,卷土重歸。

她走過琉璃坊,九宮大街的中心,也是整個帝歌最繁華的地段,她遙望那些重樓疊閣,熙攘街道,眼前忽然閃過賓士的著火的馬車。

那些由桑家點燃的著火的馬車,她曾費盡心力阻止了其中八輛,最後一輛功虧一簣,不僅傷及無數人性命,還直接導致了亢龍軍都督之子的死亡。

那一日琉璃街口火光與黑煙同舞,慘叫與哭泣共聞,那日成孤漠在街頭瘋狂叫喊,那日宮胤親自奔來,擋在她身前。

「你要去救誰!」

「讓開!誰准許你動女王!」

「國師!當真狡兔死走狗烹么!」

「我不持武器,不設護衛,面對你們。想清楚,要不要衝過來!記住,為踏出的每一步負責!」

玉帶河河水蕩漾,倒映那一霎血火與捍衛,她在他身後,他在萬軍之前,在敵意和憤怒的中央。

……

她走過西歌坊,這是帝歌貴族大臣群居之地,離皇城廣場和玉照宮很近,她曾在此處為營救紫蕊,和吏相趙士值衝突。

她立在那高高圍牆前,看朱門深邃,一條白石板路蜿蜒而出。

這石板路曾經湧來帝歌署官員和亢龍軍隊,湧來趙士值的無數家丁護衛,殺死趙夫人的罪名忽然落下,她欲自辯,卻已知陷入陷阱。

重圍之中,又是那人,一乘軟轎迤邐而來,淡淡言語,深深計謀,謀人者為人所謀,陷人者自陷局中。一著誘敵之計,解她之圍,不惜自斬臂膀,為自己留下隱患。

此刻將白石板路踏過,她忽然想起,那日他一改平日風格,乘軟轎而來,起落之間如風過青萍,不願被她看見他的臉。

如今時過境遷,忽然將一些沉埋在記憶中的細節想起。

記得轎簾掀起,驚鴻一瞥他蒼白的臉。

記得後來在轎中她主動獻吻,竟引得他反應衝動,記得她驚慌之下曾反手猛推,竟令他撞上轎子靠背,記得他的臉在錦緞靠背上曾微微一停,記得他彎起的唇角笑意淺淡,側臉在光影中美如雕刻,而四周生出馥郁而微甜的氣息。

記得那日下轎後看見他後背衣衫上一抹微紅,之後便被蒙虎遞上的披風遮去。

當時以為是靠背上的顏料,此刻想起,便如驚雷從心頭掠過——那莫不是血?

他在轎中垂下轎簾,是不願被人看見蒼白虛弱,他忽然強勢索取,其實是為了她將他推開,他撞在靠背上,那停一停,是為了將唇角血跡在錦緞靠背上拭去,靠背染上了血跡,所以當他再次靠在靠背上,衣衫上便無意中染了血。

往事一幕,到今日才忽然貫通,她在白石板路盡頭慢慢蹲下,扶住了額頭。

她曾無數次自戀於自己的瀟洒散漫,直到今日,忽然恨起自己的散漫粗心。

他所想精心掩飾的,便是最重要的,是至今他不願對她說,並因此影響他最終抉擇的真正苦衷。當時她為什麼沒察覺?為什麼沒在意?

半晌她慢慢站起身,向前走,前方巷道深深,青瓦白牆,幾竿修竹翠綠了牆頭,打下一方濃濃淡淡的光影。

她久久佇立,沒有走近。

那是她始終沒有辦成的照相館。在那裡她用宮胤一張照片騙來了天棄,在那裡她讓天棄去保護宮胤,最後天棄一直在她身邊。

事到如今,不用再問也已經明白,是他拒絕了天棄的保護,把高手留給了她。

那些最為細密的安排,他永遠沉默在人後,不欲她知。

照相館的招牌還留著,她久久將那一方墨字凝視。

「剎那。」

仿若一語成讖,又或者冥冥中自有暗示,她和他最美好的時光,只有剎那。

過了西歌坊,便是皇城廣場。廣場上開國女皇神像依舊如前佇立,目光下垂,永遠俯視著大荒土地。

那一日被桑侗挾持著,乘坐火馬車奔入廣場。

那一日生死俄頃,她的性命落於人手,用以逼迫他自裁。

那一日廣場門前,冰雪飛濺中飛起的假頭顱,讓她終知撕心裂肺滋味,終知心之歸屬。

那一日宮門後激烈擁吻,她赤腳踏上他雪白的靴。

那一日她對他說:「宮胤,宮胤,我們一起改造新大荒好不好?我們一起打造一個新天地好不好?我們做一對大荒歷史上最幸福的女王和國師好不好?我相信你能的,我也能的,而我只想和你一起做這些事,我們一起好不好?」

言猶在耳,似這皇城廣場的風,因為四面建築的束縛,永遠在廣場上空鼓盪不休。

不過轉眼,滄海桑田。

那之後同樣的位置,開國女皇神像腳下,她經歷一生最大絕望和最冰冷的決絕。

那之後他為她「自裁」的位置,她將冰冷的刀刃送入他胸膛,一口毒血噴於其上。

那之後曾接受歡呼的宮城之上,她看見冰冷雪夜,一波波湧來聚滿廣場的反對者,聽見群臣士子的驅逐怒罵,看見亢龍死諫的屍首,看見一地的血花,開在一地的雪花之上。

那之後整座廣場下的密道里,留下她和他的喘息,神秘的「老太監」,背她一路在黑暗和疼痛中穿行,推她入河逃生那一刻,她看見他揮手的姿勢,不是告別,是挽留。

然而直到今日才懂。

守衛宮城的士兵們,看見在廣場入口怔怔而立的女子,慢慢圍攏來欲待盤問,她身子一閃。

下一刻她在玉照宮內。

宮道長長,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還在對面凝望。這一邊是押送她入宮的群臣,他獨自一人於對面。

當時以為是做戲,此刻才知是命運的暗示——他從來都為了她,孤軍奮戰。和人心、朝局、天意。

對面那人,衣衫單薄,姿態筆直,雪白的衣袂在風中飄蕩,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盡頭,他冰晶雪徹如琉璃,連唇都無血色。

長長宮道,漸漸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雙手,當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曉他的溫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當時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麼落在手背,先熱後涼,冰冷地一路滾落,在地上擊出啪嗒輕響。

她一路走,那細微淚水落地啪嗒之聲不絕,在一處階梯前停下,不用抬頭看匾額,也知道是自己寢殿。

離靜庭很近,開了一個小門方便出入的寢殿。

寢殿前是一座鞦韆,她無數次在那裡盪起,只求飛得高高,看一眼靜庭書房裡的他。

鞦韆繩子粗得快抓不住,他總是怕她落下,鞦韆座椅上,鋪著軟軟的墊子,系著裝滿新鮮花瓣的香囊,她低頭聞了聞,香氣如此新鮮,而心,卻已經陳舊皺縮。

向前幾步,她低頭盯著階梯,乾淨得點塵也無,可見日日打掃。

心裡並不意外,他從來就是這樣一個外表冷漠,內心細緻的人。

台階是麻石的,和宮內常用的青條石不同,那是因為她曾經因為青條石落雪太滑,跌倒過。

上階,她習慣性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門檻總是很高,她經常被絆。

然而沒有門檻絆腿,她這才想起,當初因為她總是被絆腿,所以玉照宮和靜庭的門檻都鋸了。

後來,她自己的宮殿都有門檻,這個習慣她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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