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八十七章 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

大荒歷三七二年九月初一。

經過黃金部的道路上,一路飄揚著橫戟軍的鮮紅大旗,黃金部各處駐守軍隊撤離官道三十里,關卡撤銷,所有士兵被勒令留在本營之內,連頭盔上的紅纓都剪成短短一簇,以免被風吹起,被某個心懷怨恨存心找茬的殺神發現,來一句「有埋伏!」,以此作為開戰的借口。

殺神自然是裴樞,少帥帶著大軍,在一路敞開的黃金部城池之下,梭巡良久,最終對著那垂頭喪氣的旗幟恨恨一砸拳,下令大軍直奔帝歌。

他走得乾脆,行得快疾,一路上身邊跟隨將官,卻都武器在手,裝束齊整,神情緊張,一副隨時備戰姿態,晚間紮營住宿時,更是簡單造飯,匆匆吃完,扎束停當,將武器緊緊握在手中,等著少帥隨時一聲「我們回去,襲黃金部王宮!」

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沒等到那個命令,直到第二天再次開拔,眼看將離黃金部地域,親信將官才忍不住將憋悶很久的疑問問出:「少帥,您為何過黃金部而不戰?」

馬上裴樞腰背筆直,緩緩回頭,一眼看過那片灰色的山巒。

這是他出身之地,他曾在這裡聲名鵲起,也曾在這裡遭受莫大冤屈,他曾在這裡率黃金部雄獅笑傲群雄享盡世人膜拜,也曾被黃金部雄獅捆綁遊街以叛逆之名遭受百姓攻擊,他曾在這裡騎花馬領御宴,也曾在這裡著白衣看殺戮。他為黃金部出生入死,最後他在天灰谷苦渡日月,將那非人日子捱過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掙扎求生,和天和地和死境搏鬥,日日夜夜,支撐他活下來的,不過唯「報仇」二字而已。

那些夜半涼風狼嚎中醒在孤山頂的日子裡,他亦無數次對著月亮長嚎,發誓將來他只要不死,必率大軍歸來,將金召龍吊在黃金部城牆上五年,只到風將他的屍首吹乾。

因為這個誓言,他才堅持了那麼久,等到了景橫波。

如今,誓言將成真,他率大軍,騎高馬,地動山搖而來,金召龍和他的城池,以最怯弱的姿態畏縮在側,恨不得縮進塵埃,黃金部已無名將,士氣早墮,他只要一揮手,就可以看他灰飛煙滅,看他零落塵埃,看他三千里疆域被鐵蹄踏遍,玉闕金宮都成空。

就可以得報大仇。

……

馬蹄聲嗒嗒,軍隊如怒龍捲去,他在馬背上,腰背筆直,面向帝歌,離黃金部遠去。

自始至終,他沒有回首。

在奔騰的蹄聲里,良久,他的副將,才聽見他平靜而堅定的回答。

「在我心裡,她的天下,重於我的仇恨。」

……

玳瑁大軍經過黃金部的時候,和玳瑁大軍等待戰鬥一樣,那些縮在城牆後,不敢露出一絲敵意的黃金部守軍,也在屏著呼吸緊張萬分地等待著玳瑁大軍隨時可能的回馬槍。直到那連天接地的黑色煙塵,滾滾碾過了黃金部的土地,進入了襄國國境,所有人才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裴樞的殺神之名,在黃金部可止小兒夜哭,沒人敢試圖輕攖其鋒。

消息快馬傳回黃金部王宮,兩天兩夜沒睡覺的金召龍,猛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可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殿內原本站得滿滿的侍衛悄悄退下,殿頂上傳來踩瓦微音,這是金召龍布置在殿頂的護衛,在危機解除後也在撤離。

金召龍眼底滿是血絲,表情卻終於鬆弛下來,凝望著重錦繡龍的帳頂,眼底露出慶幸的神色。

慶幸自己沒有選擇攔住裴樞,慶幸裴樞竟然真的過黃金部而不戰,放棄了對他的報仇,雖然他對此非常詫異——以他對裴樞的了解,這人但凡有了復仇的機會,便是拼了性命也不會放棄,如今這是改性了?

但這對於他來說,終究是莫大好事,帝歌一戰之後,誰知道裴樞還有沒有實力再回來報仇?

他對著帳頂長吁了一口氣,舒坦地閉上雙眼。

然後他霍然又睜開眼。

剛才閉眼那一霎,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頭頂是重錦繡龍的帳頂,透過那飾鱗綉甲的黃金飛龍的盤旋身軀,可以隱約看見殿頂的藻井,寢殿的藻井,飛雲帶,飾蓮瓣,擁雲龍,穹頂高而深,那藻井中央的雲龍,不知怎的看著有點奇怪,特別黑,特別突出,盤旋的線條特別清晰,上面的鱗片都似在斑駁閃光,還有那雲龍的頭,不知怎的竟然像一張人臉……

他忽然激靈打個寒戰,猛地坐了起來。

坐起來之後,才驚覺那臉似乎並不是錯覺,上頭真有一張臉……不,不是上方,就在眼前!

他霍然跳起,他彈起的速度不可謂不快,然而「哧」一聲響,帳頂撕裂,一團東西猛地掉落,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是上頭藻井的雲龍掉下來了!

金召龍反手就抽隨時佩在身後的刀。

可轉眼他的刀就無聲落在被褥上,一條長長的黑黑的,巨蛇一樣的東西忽然遊了過來,霍地將他一纏,勒住、抽緊、他聽見自己骨骼一陣格格作響,呼吸窒息頭暈眼花,手上的力氣頓時也沒了,他猶自努力伸腳,試圖用腳夠著床上的機關,然而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他的腳。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又出現了一個人,然而那隻手,細細長長黑黑,閃著些鱗片斑駁的光,似人手又非人手,他一轉頭,就看見一張同樣長長黑黑,臉頰上有鱗片的古怪的臉,那臉定定地盯住他,忽然對他齜牙一笑。

這一笑恐怖感言語難以形容,似乎有生以來的所有恐懼和黑暗都在瞬間撲至,金召龍眼睛一翻。

他暈了過去。

殿內一陣靜寂,半晌,有腳步聲輕輕響起。

金磚地面映著玲瓏浮凸的女子身影,裙裾悠悠移動,景橫波的長嘆也悠悠,「這就暈了,真慫啊!」

她招招手,那條草人便駝著金召龍,一彈一滑地過來,霏霏跟在後面,眼珠子賊溜溜有光。

這個怪物是霏霏的俘虜,是霏霏將獸人引入沼澤之後,順手抓的一條受了傷逃避不及的草人,景橫波正好拿來嚇嚇金召龍。

這種東西本身殺傷力其實並不大,但第一次見的人,很少不被嚇著,景橫波有點遺憾,在沼澤上對付這些傢伙的時候,經驗不足,只想著戰勝沒想著俘虜,不然放幾條草人給明城玩玩多好。

草人的彈跳和隱蔽性都很好,擅長從草木角落處尋找出路,此時黃金部王宮因為戒備幾天,強敵離開,緊張的情緒放鬆,警戒自然也有了疏漏,草人居然一路無驚無險地將金召龍帶出了宮,等金召龍悠悠醒來,他已經在景橫波的馬背上,五花大綁地捆著了。

當金召龍知道景橫波打算帶他到帝歌,交給裴樞的時候,眼前一黑。

他覺得很冤枉——裴樞已經放過了他,女王為什麼還要多事,親自冒險出手擄了他來?為什麼他為求自贖,許了黃金萬兩,許了重兵一萬,女王只是吃零食嗑瓜子笑而不語?

「那是因為,」良久,景橫波注視著帝歌的方向,悠悠道,「在我心裡,他人的犧牲,重於我的天下。」

……

大荒歷三七二年九月初三,大軍抵達襄國邊境。

襄國是抵達帝歌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帝歌接連發令,要求襄國務必全力抵抗,如若違抗,在襄國後方的玉照龍騎,將首先衝破襄國的南部防線。

所以橫戟軍抵達時,就看見邊境線上旌旗飄揚,襄國軍隊軍容整齊,攝政長公主夫婦親自率軍,策馬陣前。

這幾乎是裴樞從玳瑁打過來,一路上遇見的最像樣的陣列,頓時令他周身好戰因子爆發,熱血如沸地剛要下令迎戰,就見對方不鳴鑼不敲鼓不喊話不邀戰,忽然就帶著騎兵猛衝了過來。

橫戟軍目瞪口呆——騎兵先聲奪人搶攻也是有的,但那多半是先有埋伏,或者自高處猛衝而下,藉助地利和氣勢衝散對方的陣列,哪有這樣平地相遇,尚未看清敵情,就這麼不成陣勢,猛衝一氣?

更可笑的是,率軍衝殺的,是長公主駙馬、襄國大相,襄國現在兩名主宰之一的雍希正。他親自衝鋒在前,迎向裴樞。

說得好聽這叫王駕親征身先士卒,說得不好聽就是輕蹈險地莽夫傻逼。

裴樞端坐不動,冷笑勒馬,不急不忙等這個傻逼衝到自己面前。

在他看來,這種毫無章法和陣勢的衝鋒,簡直就是送死,換成是他自己要打天下,肯定覺得侮辱撥馬就走,隨便交給哪個小弟,割了他腦袋就是。

他的槍閑散地拍著腿,考慮著等下是拍死他呢還是刺死他?

雍希正不顧身後將士大喊阻止追逐,一馬當先,狂飆而至。

裴樞冷笑提槍。

襄國大相輕衣薄甲,衣袂飄飄,看在裴樞眼裡更不順眼——穿成這樣,也敢裝猛將上場!

當他裴樞是泥糊紙捏的嗎?

正在考慮槍尖是挑人家胸口還是褲襠,那狂沖而來、和他只差一個馬頭的雍希正,忽然一撥馬頭,猛地一個漂亮的側身,從他馬側擦身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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