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八十二章 家人

魚線一提。

一樣東西穿破屋頂,悠悠顫顫地飛上了天。

眾人頭一抬,都覺眼前一黑,彷彿晴天一個霹靂,忽然劈了下來。

魚線盡頭,釣著的,竟然是個人。

那人盤坐姿勢,微微垂頭,身軀似乎微胖,露出的肌膚灰白帶鱗,看上去斑斑駁駁,一頭灰白長發垂下擋住了面目,明明此刻日頭還沒降落,山谷中光線溫暖明亮,但那般姿態依舊令人感覺說不出的不對勁,滿滿陰森之氣,只看著那身影,心似乎便涼了涼。

那人在魚線盡頭感覺比那魚還輕得多,一顫一顫地悠悠晃著。

雪山長老們的張著嘴,震驚太過連驚呼都發不出了。

那木屋是宗主夫婦居處和宗主閉關之所,這麼多年從來沒人,也不可能有人進去過。

難道宮胤這一竿子一釣,竟然把宗主給釣出來了?

怎麼可能?

再看看那「人」在魚線盡頭姿態僵木,輕若無物的模樣,眾人又倒吸一口涼氣。

都是行家,此刻心間都掠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這不像是活人!

更像一具……乾屍。

宗主怎麼可能是乾屍?

宗主哪裡去了?

這麼長時間,一直是這乾屍在這裡?

還沒冷汗涔涔地想清楚,宮胤手一揚,那被釣住的「人」便飛了起來,眾人正直著脖子睜大眼等著瞧那「人」飛到面前看個究竟,卻見宮胤根本就沒有收桿,又是「嘩啦」一聲水響,他竟然將那「人」再次投入了水中。

眾人面面相覷——難道這回他要用乾屍來釣魚?他到底要做什麼?

一時又不知該阻攔還是放任,釣魚管不了,但用宗主木屋裡釣出來的人來釣魚,似乎也不大對勁?

那「人」沉入水中,頓時湖中水波激涌,這平日沉靜的湖,此刻卻很多魚涌了上來,攢得一團一團,紛紛擠咬,眾人遠遠就看見各色魚尾揚波激浪,擠擠挨挨,似乎正在搶食。水面上很快就漂了一層白屑狀的東西。

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慕容箴呆了半晌,忽然厲聲道:「你們還干瞧著做甚!攔下他!」身影一閃,抬手就去抓宮胤肩膀。

宮胤身子一閃讓開,換個方向,繼續投鉤,慕容箴卻忽然愣了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宮胤始終沒回頭的背影。

好一會兒他眼底綻出驚喜之色,忽然仰天大笑,笑聲狂放得意,驚得湖中魚又一陣翻湧。

雪山諸人都愕然看他,不知道他發了什麼失心瘋,慕容箴痛快地笑了一陣,霍然一指宮胤,「我說你怎麼這麼膽大,原來不過是故弄玄虛!宮胤!你的真氣,是不是已經散了!」

他雖是問句,語氣卻肯定,剛才他出手時,明顯感覺到宮胤原先體內寒冰銳劍般的氣息已經消散。雪山一系的內功特殊,無論有無收斂內氣,體內冰雪寒氣永不消融,他這種雪山長老都能感應到,一旦寒氣無蹤,要麼是這人大限將至,要麼是面臨散功之境。

眾人都一驚,自從看見宮胤,雖沒出手,但這人氣度風華,行事手段,都給人出眾莫測之感,雖未出一指,卻生生震得所有人云里霧裡跟著他的步調,不敢也不能輕舉妄動,難道這都是他故布疑陣?

「殺了他!」慕容箴冰劍劍光一閃。

宮胤又是原地一閃,又換了一個方向,偏頭淡淡和他道:「慕容箴,你是想謀權篡位嗎?」

「什麼?」慕容箴一呆。

殺他一個雪山之敵,和謀權篡位有什麼關係?

宮胤下巴點了點湖中,平靜地道:「如你此刻攔阻我,耽誤了大事,你就是居心叵測,意圖雪山大位。」

「還在危言聳聽,拖延時間?」慕容箴冷笑,「我倒不明白了,我殺你一個叛出雪山驚擾宗主的狂徒,有功無過,和謀權篡位有什麼關係?」

「你若問心無愧,那麼,再等一刻鐘。」宮胤一直盯著湖水,湖水簇簇翻滾,那些魚似乎鬧騰得很厲害,似乎少了不少,水面上那層噁心的白屑已經不見了,換了一層淡紅色肉沫一樣的東西,更加噁心幾分。

「拖延時間等誰當你的救兵?」慕容箴呵呵一聲,「還是下地獄去等吧!」

寒風一銳,冰劍倒掛如匹練,一線明光,直刺宮胤後心。

「鏗。」一聲輕響,三四柄冰劍橫空出世,將慕容箴冰劍抬住,反擊之力撞得慕容箴倒翻而起,半空一旋方才落地,落地時臉色已經微微漲紅,怒道,「長老們!」

「此事似有蹊蹺,再看一刻鐘何妨。」一個麻衣老者收劍,漠然道。

「既然你說他已散功,早晚都是我雪山囚徒,何必急在一時。」另一個中年人淡淡擦劍。

「他行事詭異,至今不知因果。貿然殺之,我等事後無法向夫人交代,還是等水落石出的好。」另一個長老上前一步。

慕容箴立在原地,衣袖下拳頭緊緊一握,腮幫之側青筋一脹,狠狠咬牙。

留守長老,多半也是許平然親信,他雖是宗主之弟,但和許平然向來不合,這些人自然不會聽他的。

宮胤想必就是算著了這點,所以敢大搖大擺走來這裡,他想利用宮胤和許平然火拚,結果卻被宮胤利用他和許平然的不合,在這雪山為所欲為。

「你等今日輕敵大意!」他怒聲道,「小心明日死無葬身之地!」

「慕容長老是在威脅我們么?」一個資格較老的長老冷聲答。

「此人行事冷酷,狡詐多智,寧可殺錯,不可放過!」他逼近一步。

「慕容長老當這雪山諸眾,都是死人廢物嗎?」一個年輕長老反唇相譏,「或者您曾是人家手下敗將,因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你!」

兩派激烈爭吵,宮胤理也不理,彷彿身後的爭論和自己無關,手中魚竿輕輕一提,水面上淡紅肉沫也不見了,換了一層微黑的水,而魚顯得更少了。

日光映在他眉睫,他臉色蒼白如霜,眼底卻依舊閃亮,瞳仁晶瑩烏澈如黑瑪瑙。

他神情依舊平靜,只有最親近的人,大概才能看出他眼底一絲喜色。

多年尋找,多方推測,各種信息線索的分析,到今日,終將得到驗證。

這一局,將是誰也不曾想到的結局。

只是時不我予,費盡心力撐到現在,他只能於此處停步,這眼前風光絕崖,這往後萬丈雪峰,將來,只怕要等她來踏平了……

留一件事給她做,也好。

留一絲牽絆,哪怕是帶恨的絲索,也會絆住她對人生的留戀,促使她轟轟烈烈、兵鋒如火,在這大荒土地上狂奔。

魚竿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顫動。

宮胤目光一閃。

是了!

他猛然手腕一提!

「嘩啦」一聲。

爭吵的雙方聽見異響,都霍然抬頭,再次「啊」一聲,張大了嘴。

湖面之上,魚鉤已松。

魚鉤釣著的那「乾屍」,已經浮在了水上。

他的身形,忽然變瘦了許多,衣服已經基本被群魚啃爛,皮膚上那層灰白的鱗已經不見,原本顯得僵硬的四肢軀體,此刻好像恢複了柔軟,人雖在水上,眾人卻覺得他似隨水流動,坐水而不沉。

夕陽之下,他在湖上,衣衫卻在一點一點干透,發在一點一點揚起,灰白的髮絲漸漸轉黑,日光共波光粼粼,在他的發梢微微跳躍閃金。

眾人屏息,似見鐵樹開花,枯木逢春,老者返童,天地回到鴻蒙之中。

唯有宮胤唇角一勾,似見淡淡蒼涼。

眼見他年華重挽白髮轉青,眼見他萬事將空青絲成霜。

命運在輪迴中交替,走過這一春,望見那一冬。

湖中人慢慢睜開眼睛。

所有人都覺得眼前忽然一陣刺痛。

那人的眸子並不大,卻極黑極深,一眼看去,似幽幽深淵,似無盡寒潭,是湛清蒼穹,是星光盡頭人間奧秘,見人生更替世事翻湧,卻不知去處與來處。

湖面上本有春風拂柳,此刻卻彷彿只剩下了那雙眼睛,沉默而威嚴,將這雪山凝望。

慕容箴怔怔望著那雙眼睛,腿一軟,驀然跪坐於地。

雪山高手,竟然不能支撐自己的身體。

其餘長老們早已伏在雪地上,額頭觸著碎亂的冰雪,渾身顫抖,因為激動震驚太過,以至於驚呼變成了口中莫名其妙的低語。

好半晌慕容箴才嘶啞地道:「……大哥……宗主!」

那人烏黑深邃的眸子掠過來,眾人覺得像迎面劈來黑色的大風,那眸光卻沒有落在弟弟或者長老們的身上,而是望向了宮胤。

好半晌,他道:「宮胤?」

聲音嘶啞,不似人聲,咬字也不清晰,竟像多年沒有開口。

宮胤站起,微微欠身,不是出於對宗主的尊敬,而是不管怎樣,當年也有半師之誼。

「你……」宗主目光在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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