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七十一章 誰奪天下誰白髮

明晏安盯著那不斷痙攣的火中軀體,只覺得心火也在狂烈地燒,燒盡了這許久日子來的壓抑、不安、緊張、煩苦,燒出一片海闊天空艷陽天。

他忍不住哈哈哈狂笑起來,大聲道:「你也有今天!」

柴俞卻在他身邊咳嗽,捂著咽喉,撫著心口,低低道:「真是……難咽啊……」

明晏安氣喘吁吁地道:「心肝兒……你怎麼就咽下去了?其實你不咽也沒什麼,那本就不是鑰匙。」

柴俞愕然睜大眼睛。

「不過你咽下去也是對的,讓我看見了我最忠心的王妃。」明晏安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真正的鑰匙不是那幾副小金鑰匙,是藏在錦囊夾層里的,本王防備著呢……如今也給你吞了。瞧這鎖鏈完好,景橫波果然被燒死了。」

他回頭凝視柴俞,直到此刻,眼神才泛出了真正的坦然和信任。

「罪魁已死,這場戰爭已經結束,讓他們投降,我要在這徹底勝利時刻,萬民之前,冊封你為我的王妃。」

統兵大將黃岡,帶領一隊士兵,推著燒成焦黑的囚車,在戰場上飛馳。

「女王已被燒死,橫戟軍速降!」

喊聲越來越高,匯聚成聲浪,撲向橫戟軍,橫戟軍慘白著臉,開始向後退。

明晏安哈哈大笑,下了馬上了紅毯,他下馬時身子歪斜,柴俞扶了一把,他自己興奮太過,卻不覺得。順手扶住了柴俞的手臂,款款道:「王妃,今日是所有玳瑁臣民,向你俯伏膜拜之日。」

「也是大王威凌玳瑁,正式將玳瑁大一統之日。」柴俞笑得溫婉。

明晏安的笑聲透著敞亮,十數載憋屈龜縮生活,今日才見玳瑁天空之下,土地遼闊。

他和柴俞攜手沿著紅毯,往高台走去。走不了幾步,忽覺心跳劇烈,汗出如漿,太陽穴和耳鼓砰砰直跳,而渾身骨骼血肉,又似開始一陣奇異的瘙癢,他心知不好,屢番受刺激太過,癮和病,一起犯了。

他的腿開始發抖,眼看著那高台就在近側,卻擔心自己邁不上去,又怕邁上去,在這麼重要的一刻,自己丟醜。

「快……快……葯……葯……」他手指顫抖地抓緊了柴俞的衣袖。

柴俞急忙取出一個小瓶,他劈手奪過,借著手勢的掩護吞服,又道:「還有……還有……」

柴俞伸手在身上摸摸,驚道:「我藏了黃金粉的手帕沒了,可能是剛才掙扎打鬥,丟了。」

「那拿瓶子的……瓶子的……」

「不行!醫正說您不能服黃金粉過量!」

「廢話什麼!快點!」他伸手到他懷裡搜,骨髓里如蟻在鑽,他腿顫抖著,只覺得身體里的各種液體都似要汩汩流出來。

「不行!」柴俞一扭身讓開,態度堅決,「事關您的性命,請恕妾身不能從命!」

「哎!」明晏安又痛又急,心中煩躁,卻又不安,知道她是對的,卻不能控制自己的渴望。

他服食來自境外小國的黃金絲和萬壽丸已經有段時間,漸漸上癮,隨後發現了這東西不大好,但要戒已經戒不掉。他的女國士到來後,也忠心耿耿對此提出勸諫,在她的建議下,太醫院研製了黃金粉,是將黃金絲和別的藥物一起處理,可以在他需要的時候解他的癮,但黃金絲分量會逐漸減少,藥物分量會逐漸增加,以求能讓他逐漸擺脫對黃金絲的依賴。

這樣做似乎效果不錯,為了更好地實現控制,這些東西都收在她那裡,由她根據分量提供他使用,她將黃金粉撲在手帕上,每次擦臉都是他的享受之時。

她很有分寸,從未延誤過他服藥,久而久之,他也便放了心。

他也知道,整粒吞服只怕不妥,可是現在手帕沒有了,不吃這葯他覺得他會死。

心裡煩躁,卻也知道她是為自己好,想著對這未來王妃,一直也是步步提防,如今看來,她倒真是全心全意為著自己,否則剛才囚車吞錦囊,不顧自身安危只求和女王同歸於盡,真真是為了他不惜拋卻性命。

又感動又焦躁,他握緊了柴俞的手,「給我!我什麼都給了你,你連這個都不給我?」

柴俞側頭看他,眼神堅決,似還有幾分疑惑。明晏安臉紅了紅,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說得有點厚臉皮,一直以來,他雖信她用她聽她,卻其實從不靠近她,吃住就寢諸般雜事,也從來避開她遠遠的,任何時候,他和她都沒單獨在一起過。

不是他懷疑她,而是這般的審慎,早已流動在他的血液中,這是王族的血液,普天之下,只信自己。

但此刻全身如蟻噬,所有經脈都似在抽搐繃緊,頭腦一片昏亂,他未曾真正斷過黃金絲,從未想過這滋味如此難熬,讓人想撞牆,想發瘋,想一片片撕掉自己的血肉,想跪著去祈求所有給他葯的人,哪怕拿命去換。

就如此刻,他只想討好她,趕緊在身上一陣摸索,也不知道從哪摸出一個青金石的寬厚手環,道:「本王的一切,都和你分享!這才是上元宮最重要的物事!本王信你,你也聽話!」

柴俞的眼光,慢慢落在了那手環上。

等待了那麼久,猜測了那麼久,尋找了那麼久,終於等到這一刻。

她微微一笑,眼光並沒有在手環上停留太久,搖頭輕輕嘆息一聲,將手環推開。從懷中取出一個金色瓶子,溫柔地道:「可不能吃太多。」

明晏安急忙點頭,道:「一顆。」

柴俞往瓶子里看了看,笑道:「還真就只有一顆。」

明晏安放下心來,接過瓶子,對嘴裡一倒,果然只有一顆,散發著他熟悉的特殊香氣,他認得清楚,誰也別想在這葯上騙過他。

只是這葯進入喉嚨時,不知怎的覺得有點不對勁,似乎特別難吞咽?

也許咽喉有點腫痛。

他有點艱難地咽下丸子,「咕嘟」一聲,眼底泛出滿意的光。

全身血液都在慢慢平息,蟻噬般的感覺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的舒爽和通透,骨頭都似乎輕了許多,要隨風飛去,他莫名地有了心花怒放的心情,要在高處高歌一場。

「來,」他精神奕奕地對臣子們招手,扶著柴俞往高台上走,「都來參見你們的新王妃!」

走著的時候,他聽見身邊柴俞在數數,「九、八、七……」

「做什麼呢我的王妃?」他笑吟吟地問。

「我在數咱們通往高台的步數。」柴俞笑道,「十步之內能抵達嗎?」

「差不離。」他估算了一下。

此時已將十步,高台之下,鮮花簇擁。

「那麼。」柴俞悠悠地道,「三倍分量的葯,能讓你十步之內,抵達死亡嗎?」

「……」

午後的日光在沉鐵關城之上搖曳,將鐵星澤明朗的臉映得發亮。

他雙手拄在城牆之上,看見默軍正如潮水一般褪去。

殺掉首領,居然就擺脫了這附骨之蛆,於他也是意外的驚喜,他當即吩咐關城內的士兵,中午犒賞軍隊,並設宴邀請棄暗投明的慕容箴等人。

宴會設在關城守將的府邸之中,宮胤自然不會參與這樣的宴會,他在屋內打坐。沉鐵關城內的士兵,還記著他在關城之下,殺副將焚屍射箭毀城的可怕,根本無人敢於接近,他的院子周圍,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遠處正廳的喧鬧聲傳來,士兵群聚的地方,總是分外熱鬧,氛圍粗放。

很多人都喝醉了,搖搖晃晃出來,在院子里亂走,鐵星澤也醉了,慕容箴等人的酒量著實了得,滿廳酒醉,他們的眼眸卻越喝越亮。以至於鐵星澤詫異地問他們,是不是默軍的人,連酒量都經過特別錘鍊?

慕容箴笑而不語,只道:「我送大王回房醒酒吧。」

鐵星澤爽快地揮手應了,倒也有士兵不放心,跟著一起進了後院,鐵星澤的住處,自然靠近宮胤的屋子。

慕容箴將他扶進了屋子,略站了站,也便走了。

鐵星澤的鼾聲隨即響起。宮胤默默打坐,睜開眼睛看了看,並沒有起身。

過了一會兒,鐵星澤似乎睡得難受,跌跌撞撞爬起,出門吹風,宮胤又睜開眼,依舊沒有起身。

屋外不遠就是一處池塘,這裡是軍城,並不成建制,哪怕是守將的居處,也是臨時住所,並沒有多少婢僕,院內裝飾也很樸拙,池塘邊雜生野草,不設假山不鋪道路,地面泥濘滑溜得很。

宮胤聽著鐵星澤往那池塘邊去了,大概是頭暈厲害,想去吹吹風。

又過了一會,忽然「噗通」一響。

這一聲在安靜的午後聽來很清晰,宮胤霍然睜開眼睛。

院子里沒人,前廳的將士醉的醉,喝的喝,僅有的幾個老僕,被酒醉的鐵星澤趕走了。

四面靜悄悄的,沒有掙扎之聲,那一聲「噗通」,似乎也不過是幻覺。

又停頓了一會,宮胤起身,掠了出去。

池塘水面上一平如鏡,看不見任何人。只隱隱約約有一串水泡浮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