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六十章 我和你在一起的滋味

景橫波覺得今天的白天顯得特別難熬。

時間像被分割成了無數綿長的絲,牽扯纏繞,扯著天日不肯向西山落,她一邊行路一邊看著那輪金烏,在湛清的天盡頭緩步游移,恨不得一伸手把日頭拽下來,換一把黑天,咚地一聲砸上去。

一邊急不可耐,一邊還要故作鎮定,眼睛在路邊找著河,心裡想著河裡洗澡的大神以及一些不該想卻總忍不住要去想的事兒,時不時覺得鼻子發熱,得趕緊捂一捂。

半下午的時候,臨時擔任斥候的七殺來說,再往前有個適合休憩的地方,相對隱蔽,有水有山,再往前就難說了,裴樞剛要說這麼早打尖幹嘛,繼續趕路!就聽景橫波急急地道:「打尖打尖!」

「這麼早打尖做什麼?」裴樞狐疑地盯著景橫波,這女人一整天神思恍惚,是不是臉頰泛紅,不知道在打什麼鬼主意。

「洗……」神思恍惚的景橫波差點脫口而出,反應過來急忙正色道,「喜歡!你管得著!」

裴樞哼一聲,掉頭而去安排提早打尖。反正過了今晚,就得進入玳瑁境內,只怕要有一場惡戰,早點養精蓄銳也好。

一說休息,默軍們動作很快地開始安排宿營地,因為時間還早,景橫波開始準備洗澡要用的東西,和要換洗的衣物。

不管大神給不給她擦背,在路上走了幾天一直沒洗澡,她也想痛快清理一下。

車門外有人敲門,節奏溫和,不輕不重,一聽就知道,不是猛地砰一聲的裴樞,也不是向來不告而入的宮胤,她沒有回頭,一邊收拾衣物一邊笑道:「門沒關,進來啦。」

車門開了,她回頭,第一眼看見的是外頭三月濃得似乎要流淌出來的春光,她有點詫異於自己的遲鈍,怎麼就沒發現不知何時春已至,天地間色彩濃麗,花色艷得綺靡濃厚,天色卻因此顯得湛清明朗,被那些細嫩翠綠的風中草尖宛轉輕曳,斜斜地垂下一片片稀薄而純亮的白雲來。

眼眸似被這般的剔透清艷清洗,而微笑的耶律祁在這片剔透中,自成一派溫雅,為春光各自增色。

景橫波也不禁稍稍屏了呼吸,隨即她笑了起來,因為溫雅幽魅貴公子肘間挽著一個竹籃子,這造型實在有點違和。

耶律祁笑著對她抬了抬臂間籃子,道:「剛看見附近不少可吃的野菜,現在時辰還早,要不要踏青挑菜,嘗一嘗人間野趣。」

景橫波瞧一眼外間濃麗得令人驚心動魄的春色,草香花香撲鼻而來,這樣的天氣踏青采野菜,真是她穿越之後難得的閑散美妙經歷,正想答應,忽覺似有寒芒在背之感,猛一回頭,第一眼沒人,越過車窗,看見原本不在視線中的宮胤,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馬車不遠處,正背對著她,出神地凝視遠方。

某人難道用背也能施放殺氣嗎?她心中嘀咕,立即回頭對耶律祁笑道:「有點累呢,想睡會兒。不陪你啦。」

耶律祁也不顯得失望,說聲:「那便等著吃野菜宴。」挎著籃子走了。景橫波看他衣袂飄飄在田埂上漫步,采燕草碧絲,擷秦桑綠枝,一派從容風致,微微嘆了口氣,身子向後一仰,心想這麼一個宜國宜家宜廚房宜天下的好男人,真要在她這樣一棵有主的歪脖子樹上弔死,真是一種極大的犯罪啊,有什麼辦法把他快遞出去呢,姬玟那裡肯不肯簽收?

正在那胡思亂想,忽聽車板壁響,探頭一看,宮胤站在車邊,平靜地道:「想不想吃野菜?」

景橫波「噗。」地一聲笑出來,宮胤神情比耶律祁還從容,似乎這主意完全是他自己突發奇想,「不去?不去就算了。」

「去去。」景橫波知道他的德行,趕緊提起裙子跳下車,宮胤拉著她便走,景橫波嘆口氣,「你這是挖野菜的裝備嗎?」

「嗯?」某個只會看摺子施放冰雪的大神,轉頭疑惑地看她。

「難道你我用手挖嗎?」景橫波只得召喚擁雪,拿來籃子和匕首。後者便於挑菜。

宮胤看看那些東西,抬腳便走,景橫波拉住他,把籃子塞在他臂彎。

宮胤站定,看看她,看看籃子,景橫波雙手抱胸,看看大神挎籃子的造型,嗯,很好看,很接地氣,就該這樣。

「一個好男朋友,不該讓女朋友勞動一分。」她笑眯眯調教男友。

宮胤看看她,再看看遠處河堤上,挎籃子尋找野菜的耶律祁,把籃子往上捋捋,把匕首往裡一扔,一手牽住了她,便往河堤走。

這下景橫波不依了,剛才還找理由拒絕了耶律祁,現在挎著宮胤去河堤上挖野菜,這要撞見了多尷尬。

「咱們就在這邊挖點吧,現在野菜長得正好呢,隨便挖挖,哪裡都是。」

宮胤似乎也不反對,兩人順著路邊尋找野菜,景橫波卻傻眼了,她不認識野菜。

她只知道春天的野菜很多,但熟悉的也只有薺菜、馬齒莧、馬蘭頭。熟悉的還只是名字,至於長什麼樣,它們認得她她不認得它們。

這要野菜挖錯,挖了有毒的東西就坑爹了,她正想請教一下耶律祁,就見宮胤忽然蹲下,隨手撥撥,取過匕首,貼地一陣嚓嚓響動,便有一大棵一大棵肥綠的羽毛狀野菜,被扔進了籃子里。

「地菜。」宮胤簡練地道,「明目清心,利尿治痢。」

景橫波嗅一嗅那味道,眼睛就亮了,喊道:「薺菜!我最喜歡薺菜餃子了!」

宮胤看看她,再看看那薺菜,皺起了眉頭,大概在思考,將這野菜變成餃子的艱難程度。

「這是什麼?」景橫波又看見一種不同的植物,看上去很是肥嫩,葉片圓圓的。

「馬蘭頭。」宮胤專門采那些嫩莖,「清熱解毒,利濕消食。」

「這個這個!」景橫波又看中了一種倒卵形葉片的野菜,「這好像是馬齒莧。」

在研究所的時候,曾經吃過馬齒莧的包子,微帶酸味,她並不是很喜歡。

「你終於博學了一回。」某人心情好的時候,總是很毒舌。

「那你為什麼這麼博學?連野菜都認識?」景橫波沒想到宮胤居然對野菜這麼熟悉,剛問出口就知道失言了——宮胤自幼經歷寒苦,怎麼可能不認識野菜?

也不怪她,現在的宮胤,太過冰雪高寒,不染人間煙火,讓人總是無法將世間污濁和困苦,和他聯繫在一起。

宮胤的手一停,手中什麼東西斷了,景橫波心中更懊悔,何必令他回憶起那灰暗沉重的童年呢。

正想著補救,忽然一截肥白的草根遞到嘴邊,她下意識咬住,一嚼,先皺了皺眉,隨即忍不住眼睛一亮,「甜!先苦後甜!」

「這是甜菜根。」

「這個,剛才我……」景橫波想要說什麼,卻不知道說什麼。

宮胤又挑起一根甜菜根,堵住了她的嘴。等她吃完,才指了指她的嘴。

「和我在一起,你永遠不必考慮應該說什麼,不應該說什麼。永遠不必為所謂的失言愧疚或者抱歉。」他挑起一根甜菜根,慢慢抿進自己唇中。

似熟悉似陌生的味道,唇齒間先泛起淡淡苦味,然後一抹清甜悄然滋生,席捲味蕾,令人想起往昔的苦澀和苦澀中僅存的些微甜美,隨即他就看見蹲在面前的女子,艷麗如這三月春光,眸子盈盈倒映這人間流景,倒映此刻的他。看見這樣一張臉一雙眸子,那甜菜根莖的味道,便似忽然飽滿,苦澀盡去,蜜一般灌滿人間。

一根甜菜根,一分兩段,一半給她,一半給自己,各自咬得清脆一聲。

吃完他才道:「因為和你在一起,就是這滋味。」

景橫波坐在地上,慢慢地嚼這根甜菜根,先苦後甜的餘韻,在唇齒間流連不去,她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沉思,想著和他這一路前行,真真先經一路苦,直到心間的苦,然後慢慢尋回甜的真味,一點一點,潮打空岸一般漫回來,霍然回首,遍山的花都甜蜜地開了。

也不知道走到如今,是不是甘蔗一般,已經到了甜的收梢。

她嘎嘣清脆地咬一口甜菜根,齒間用力,似心間狠狠誓言——不管現在是甜的開始還是過程,誰想再截斷她的甜蜜,她就一定要把那些阻礙,寸寸咬碎!

她叼著根甜菜根,跟在宮胤後面,宮胤動作很快,片刻間就是滿滿一籃子,薺菜蕨菜馬蘭頭馬齒莧小蒜大薊葵菜婆婆丁各種都有,一邊挖著一邊順便給景女王掃盲,景橫波只要和他在一起,幹什麼都興趣盎然,跟著他不知不覺轉過這一處,忽然聽見嚓嚓的聲音,一抬頭,正看見耶律祁站起身來。

景橫波再看看,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河堤——宮胤那個無良的,刺激情敵這種事,永遠都不會真正放棄。

她只得尷尬地和耶律祁打招呼,「啊,好巧啊,你也在這裡啊?哦呵呵我剛睡了下,睡不著,乾脆起來挖野菜……」

「等會等著吃野菜宴,我找到了一些新鮮的嫩蠶豆。」耶律祁舉了舉籃子,溫和地打斷了她的話,他的笑意還是柔美澹澹,比這三月春風還輕還細緻,倒讓慚愧的景橫波,笑得越發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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