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十五章 情之一字

一霎的僵窒。

半晌,英白吸一口氣,喃喃地問:「剛才那個……是女王?」

那一霎太心急太緊張,出劍毫無保留,只看見大紅一團,隱約覺得聲音熟悉,那袍子領子又遮住了半邊臉,他是真的沒有看清楚景橫波。

不用回答,宮胤此時的動作,已經代表了一切。

英白嘴裡一陣苦澀,他到現在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無法好好思考,三尺青鋒如秋水,閃耀在他咽喉前,對面,是宮胤比秋水更明銳,更冷的眼神。

他一生未曾想過會遇見這樣一幕。

他一生未曾想過,宮胤會對他持劍相對。

少年時便相識於微時,宮胤是前國師收留的幕僚弟子,他是前國師招徠的武士,一次暗殺中互相救了對方的命,從此多年不離不棄。他隨他歷遍陰謀陽謀,權力傾軋,將那帝歌風雲走過,他是將軍時他是副將,他是副相時他是掌事,他是國師時,他是他的玉照龍騎大統領,步步足跡,寫滿少年知己的錦繡天下。

而今天,真的要為一個女人,將劍相架嗎?

劍氣和殺氣逼在咽喉,只要宮胤手腕一動,他將再無生機。

瀑布濺一身水濕,兩人都一動不動,劍光橫亘在水光間,似一道橋,卻不是聯通的橋,是決裂的橋。

連底下大軍,都似乎感覺到這般肅殺氣氛,凜然不敢言語。

忽然一聲尖叫,響在對面。

英白側身立在石台上,正看見明黃裙子的女子,跌跌撞撞奔來。

他心中一震,他一直趕路,知道身後有人跟著,以為是女王的暗衛,也沒在意,誰知道她自己竟然也來了。

翡翠女王一路奔來,第一眼看見吊在瀑布中,被水澆得渾身發青的玉無色,一聲尖叫,「無色!」

「母親!」玉無色被水澆醒,口齒不清地大叫,「他們害我!要殺我!救我!救我!」

翡翠女王抬頭一看,第二聲呼喊更加尖銳,幾乎要戳破人耳膜,「英白!」

玉無色乍聽見這一句,呆了呆,努力扭頭想向上看,但水流沖得睜不開眼,哪裡看得見?

「一群蠢貨!」女王一看英白那被劍指的造型,大怒,「你們都傻站著做什麼!給我沖陣!救下殿下……和英白!殺了這兩個人!」一指宮胤和錦衣人。

錦衣人笑笑,將那解藥在手中拋啊拋。

「殺了我,你兒子就得陪我一起了,挺好,來吧。」

「你是誰?這是怎麼回事?」翡翠女王皺起眉。

「啊?哦。」錦衣人笑得雲淡風輕,「我不知道。」

此時已經有人開始沖陣,瀑布方向是生門,漸漸有人沖開陣法趕來,翡翠女王一指石台,「射!射死那個拿劍的!」

「住手!」英白怒喝。

翡翠女王一怔,拎起裙子,爬上圓石,遙遙指著英白鼻子,「你瘋了!睜大眼看看清楚,這是你兒子!是你兒子!你這個混賬,當年不管我不要我,現在連兒子也不管不要嗎?」

軍隊瞠目——女王的王夫,不是早先的大相嗎?不是已經死了很多年了嗎……

哎呀呀一不小心聽見皇室秘聞,怎麼辦!

「射!射!不要理英白!他什麼都不是!我說了算!」翡翠女王連連揮手。

「我說住手!」英白聲音沉雄,震得她一個跟斗險些翻下圓石,「玉明,今兒你要不聽我的,以後永遠別想見我!」

「不見就不見!以前我就見到你了?」翡翠女王一邊回嘴,一邊做了個按下雙手的手勢。

宮胤看著這一家三口,忽然拋下長劍,返身沒入瀑布中。

英白伸手去抓,只抓到他一片衣角,濕濕冷冷地在指掌間滑過,似此刻莫名又低落的心情。

他縱身跳下石台,截斷繩索,玉無色僵硬地栽在他懷中。

英白掠過潭水,一邊以內力給他驅寒,一邊低頭看著他的臉。

雖然還是稚嫩少年的臉,但玉明說的不錯,這孩子一看就是他的兒子。和他少年時,幾乎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

孩子眉宇發青,顯見得中了毒,他看向錦衣人,錦衣人一笑,拋過來一顆藥丸。

「這可不是因為你要,給你的。」錦衣人神情淡漠又狡黠,「是被你害了的那個人,千辛萬苦求來的。」

英白心中更加茫然,翡翠女王氣沖沖地奔過來,臉上因為激動,又冒出些麻麻點點。

「這什麼東西,」她劈手奪過那葯,「傳醫官先來驗……」

英白劈手奪回來,二話不說,喂進了玉無色的嘴裡。

女王怔了怔,臉上抽搐半晌,「嗚」地一聲,哭了。

「每次你都這樣,每次你都這樣……」她捂著臉嚎啕,「說什麼不聽,求什麼不理,什麼都要和我對著干……」

英白頭疼地盯著她,想著十二年不見,這女人的脾性怎麼越來越古怪了?

懷裡玉無色一聲呻吟,悠悠醒來,英白立即低頭,抱緊了他,心中微微緊張。

無論如何,這是他的兒子,這麼多年,他竟不知道他的存在,如今父子終於見面,這孩子是會笑,會哭,會怨,還是會……

玉無色睜開眼,盯住了他,半晌,忽咧嘴一笑,清晰地道:「爹爹!」

英白手一顫,險些沒能抱住他,一瞬間眼底浪潮翻湧,俱是舊事種種。

當年一怒而去,單身浪蕩這許多年,沒有任何緣系也沒想過該有什麼緣系,偶爾年節時,難免有幾分寂寥惆悵心思。

然後忽然知道自己有了個十一歲的兒子,然後此刻兒子在他懷中,全無芥蒂,那般親親熱熱,喊他爹。

心中一熱,鼻端有些酸脹,他此刻真真有了幾分愧疚,想著當年因為失去舊愛,又覺得玉明設計陷害,一怒而去,對其餘人也算不上多虧欠,唯獨虧欠了這個孩子,禁不住將他抱得更緊。

「爹爹,你可回來了,我等你很久了……」玉無色反手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想毒你,也很久了。」

……

宮胤沒入滾滾瀑布之中。

穿越那一片兇猛的雪白水簾,後面是一片純然的黑,這一道山壁向下傾斜,一路下滑。

這讓他心中有些安慰——最起碼這一路,景橫波不會受大的傷害。但不知道滑到底,又會遇見什麼?如果是一片大石……

「嗤」一聲,已經到了盡頭,他被水流衝下,在地上滑出數尺,感覺還是平面,正打算順著水流滑下,忽然心中警兆一現,他伸手一按,身子飛起,停住。

他站在黑暗中,身下水珠瀝瀝,黑暗中晶瑩彈跳,到他身前成了冰珠,再簌簌地落下去。

簌簌聲在身側一掌遠處忽然消失,他指尖一彈,指風擊在空處。

身側有空崖!

他的心頓時冷了半截,此時視線稍明,終於看清腳下是一個石樑,半邊懸空,寬有半丈,從上頭滑下來的人,運氣不好的話,很容易滑掉下去。

下面大概三丈高,高度雖然還好,但問題是底下碎石嶙峋,落上去不死也重傷。

然後他發現了底下似有一團紅影!

他大驚,迅速順石樑滑下,一把抓起那團紅影,喊:「橫波……」

他的聲音止住。

手中軟軟一團,只是衣裳,不見人。

不見人總比見到屍體好,他寬慰著自己,開始在底下一點點地尋找,走遍了不大的幾丈方圓,毫無痕迹。

人不會突然消失,最後他還是回到了那狐皮斗篷旁邊,拿開斗篷,發現斗篷塞在一個洞中,洞很窄,蛇一般地滑下去。洞正對著石樑的底部。

很明顯,景橫波一路滑下,一直到底,她身材纖細,毫無阻礙地一路滑入了那個洞,但狐皮罩子太大,被留了下來,堵住了洞口。

那洞口他進不去,也無從揣測洞口所在的方向,只能祈禱依舊是光滑的下行洞,出口就在山外。

現在能做的,只有迅速出谷,繞過易山尋找她了。

他只得抱起狐皮斗篷,一路出洞。

……

英白忽然覺得腹中一涼。

一股麻痹感蔓延全身。

與此同時「咻」地一響,一顆石子擊在玉無色肩頭,他身子一僵。

英白抬頭,就看見宮胤抱著紅色狐皮衣出洞,站在他們身後,盯著玉無色,面如寒霜。

玉無色面如死灰,他還在英白懷中,英白只要輕輕一抬手,就能掐死他。

那邊翡翠女王還在對宮胤叫:「你是誰?為何攻擊我兒?來人啊,把他們都……」

「住手!」英白輕聲一叱,翡翠女王巴拉巴拉的嘴,忽然就停住了,但猶自不甘,憤憤道:「他們擄掠我兒……」

「你兒本有機會逃生,我們已經打算放了他。」宮胤淡淡道,「結果他自己不肯走,在飲食中下毒,以為毒倒我們後,迴轉對我們進行搜檢。還試圖殺害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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