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十一章 編個花環娶大神

她腦子忽然一頓,覺得有什麼不對。

誰救了她?這時候還有誰能救她?

她睜開眼睛,赫然發現自己還在崖壁上。崖壁上方,有個黑烏烏的龐然大物,她眨眨眼,幾乎不敢相信,然而還沒看清楚那東西,喜悅的叫聲已經爆發,「宮胤!」

那東西一動不動,她漸漸看清楚,果然是轎廂底,車身只剩了大半個,卻不知怎的,卡在了山縫間,一棵矮松從崖壁上探出來,支住了車身,但她看得出來,僅憑這棵矮松,根本撐不住沉重的車身,但車子就穩穩地在她上頭,一根絲索垂下,綁住了她的腳踝。

她歡喜得渾身發抖,險些哭出來——這高空蹦極,生死來回,玩的就是心臟啊!

此刻她大頭朝下,一抖,上頭也在抖,松枝簌簌,發出驚心的嘎吱聲音,宮胤的聲音從上頭傳來,「別叫,小心叫掉了!」

聽見他聲音,她又想發抖了,絕境逢生,從害死他的極度痛苦悔恨中被拯救出,好比天堂地獄一個來回,真真用得上「恍然如夢」四個字。

好容易控制住自己,她這才看清楚自己的情況,一眼就看見這裡離峽谷底已經不遠,大概四五層樓的樣子,可以想像,宮胤那時候車子跌下,幾乎是到最後車子才成功卡在山壁間自救,其間驚險,同樣生死一瞬。

她恨得牙癢,她和宮胤,誠然現在狀態最差時刻,但被人逼到這麼狼狽,真真記憶深刻。

給她找出那貨,不把他皮扒了她跟他姓!

四面風景很美,瀑布如雪練從天掛,峽谷間蜿蜒綠色叢林和淡黃山路,崖壁青青,浮蕩白雲,時不時有蒼翠的松,掛住嵐氣如絲綃,再被浩蕩天風吹破。她卻無心欣賞,在這莽莽天地間無可奈何。

腳踝處忽然一顫,她的身子在被人緩慢上提,景橫波心驚膽戰地喊:「別啊,就這麼吊著,我自己想辦法下去,這吊上去,一個不好,連你都栽下來啊親!」

她其實根本沒想到什麼辦法可以下崖,雖然離峽谷底已經不遠,可她離崖壁還有距離,稍稍一動,一樣會震動車身。

只是覺得,無論怎麼做都是危險的,好容易看見那車子平安在自己上頭,實在不願意再眼睜睜看一次車子墜落,那種焚心滋味,一輩子嘗一次已經夠了。

宮胤不睬她,她還是很穩地向上慢慢移動,景橫波也不再喊,他要做就配合他,屏氣凝神,一動不動。

好容易接近那矮松,再花費更長的時間把她拖進去,離車身越近她越高度緊張,生怕功虧一簣,車子隨時在自己面前被扯翻墜落,導致渾身的肌肉都緊緊縮著,僵硬得像個屍體。

當她終於碰到宮胤的手時,她吐出一口長氣,渾身的肌肉瞬間放鬆,都在突突亂跳,扯動傷口,痛得她齜牙咧嘴。

他的手也在微微發顫,氣息氣促,以至於甚至沒有了力氣再碰一碰她。她抖了半天,安撫地將手撫在他膝上。

他緩過氣來,撫住了她的肩頭,她肩上一道傷口,原本不重,卻因為後來的縱馬疾馳和拚死頂車,被扯得血肉翻卷。她滿頭的灰,睫毛上凝著霜霧,一直在輕輕發抖,卻將手指安撫地緊緊握住了他的膝。

先前無論是飛鉤釘車,還是飛索拉她,他的手都穩定恆一,此刻按著她的傷口,卻像觸著了自己體內那根針,痛得翻江倒海,徹入骨髓。

她因為冷和緊張,此刻並不覺得痛,靠著他她就覺得安心,喘息定了之後便開始打量所處情境,抬起頭,看見車廂只剩下了半個,車內所有東西都已經落入谷底,她和宮胤一半身子在車內一半身子在矮松上。再往上看,一道繩索斜斜向上,盡頭鐵鉤勾住了一塊突出的山石,左右兩側,也各有一道繩索,勾住了山縫兩邊的凸出處,這樣,這車子看起來危險,其實上下左右都有依託,所選取的位置也非常巧妙,足可托住兩人。

很難想像,宮胤在馬車內,車子急速落下翻滾,天旋地轉視線不清的時候,是怎樣在剎那間就辨明了崖壁上可以依託的最準確位置,連拋三鉤定位自救的。

這近乎奇蹟,稱他一聲大神還真不冤枉。

景橫波隱約看見山壁上還有石頭飛落,上頭有一道長長的拖曳痕迹,可見當時車子並沒能一次停住,險之又險。

宮胤在一邊解釋,「除了原本就有的鉤子外,其餘兩個鉤子因為是自製的,硬度不夠,撐不住一路下滑,幸虧遇上山縫,才卡住了。」

她可以想像到那一刻驚險,又慶幸又歡喜,不敢亂動,就抱住了他的膝頭,臉靠在他大腿上。

這個姿勢一做,才發覺肩膀上痛得鑽心,她將臉埋在他腿上,捂住了那一聲痛呼。

他卻像是能聽見心聲,按住了她的肩頭,撕下一截衣襟,也不和她打招呼,就開始解她的領口衣扣。

景橫波又好氣又好笑,一口咬住他的膝蓋道:「喂喂!喂喂!」

「我不介意。」他向來就是那種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德行,動作很快,紐扣迅速解完,順手往下一捋。

景橫波不知道是該罵他流氓好還是該謝他麻利好,怎麼都是矯情的,又想自己的肩膀原本多美麗啊,現在這個難看樣子,美麗的他看不見,盡看自己灰頭土臉模樣,實在是太坑爹了。

宮胤一看她臉上表情,就知道她走神了,八成在擔心傷口難看吧?這個愛美的女人。

他目光落在傷口上,她的肩膀原本肌骨晶瑩,線條美好,皮膚緊繃而光滑,玉石一般精緻的美,此刻卻滿是擦傷,那道傷口肌肉翻卷,血跡淋漓,被那美好肌膚一襯,越發令人心中遺憾疼惜。

他心間有鈍鈍的痛,只覺得她真是倒霉,和自己在一起,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她見他不動作,也不說話,斜眼一瞅,也便知道這傢伙又在暗搓搓地心疼,保不準還在自責,趕緊啪地拍他膝頭一記,道:「看什麼看!眼光別向下走!」

這簡直是污衊,他扯衣服扯得很有度,恰恰到隆起邊緣,關鍵的春光,向下走也看不見。

雖然他很想向下走,但這崖壁之間,矮松之上,任何的大動作都是找死,牡丹花下死雖然是很風流的,但能活著採花才是真風流。

他定定神,抿著唇,快速給她包紮。這女人看似嬌嫩實則堅韌,他在這心疼,她還要想法子轉移他注意力,何必再累著她。

動作快,手指卻輕,她竟然沒感覺到太多疼痛,那個冰雪一樣的人,手指卻如春風撥弦,輕巧溫柔,撥落心頭簌簌春雨。

他的呼吸拂在她肩上,微微濕熱,甚至有點癢,她心間也似濕濕的,生死大劫後的疲倦泛來,她舒展了身體,什麼都不想糾結,什麼都不想在意,忽然覺得如果能拋下一切,和他在這山間搭間不大的屋子隱居,他砍柴來她打獵,沒事讓他把滿山樹木凍成冰雪世界給她看,多好。

這麼一想嘴角便泛出笑意,聽見上頭他在問:「好端端地笑什麼?」

「才不告訴你。」她哼一聲,嗡嗡地回答,自顧自想著隱居生涯,想著冬天可以溜冰,夏天可以泡泉,早上睡到自然醒,在晨光里伸手就夠到窗檯,順手便可以采很多花,編個花環娶大神。

真好。

想著想著就說了出來,「……打打獵,唱山歌……」

他手指頓了頓,隨即將布條收攏,一頭收進布帶內,傷口包紮得完整利落簡單,是他的風格。

低頭看看她,她眉宇間有種難得的平靜。唇角淡淡笑意,似在嚮往著什麼。

他知道她在嚮往什麼。

山村田野,隱居生活,只有她和他,只愛他和她。

她骨子裡,就是個懶散好享受的女人,拼殺爭執流血害命,都是無奈之下的掙扎,內心裡,她永遠也不會喜歡。

這段時間見她,眉宇間隱隱多了戾氣,行事似乎也已經成熟,殺伐決斷,有勇有謀。可是靜下來的時候,真正放鬆的時候,她眉間心上,只有淡淡慵倦。

帝歌事變之後的心結,最近解了大半。以她的寬容懶散,萬事不願過多計較的性子,當初城頭斬旗,一怒出京的殺氣和決心,頓時磨滅不少,他似乎看見她的鬥志,像冰雪一樣在簌簌消融。

如果可以,他也願她鬥志消融,在他懷抱中安然終老。

可那前提是,他能陪她到老。

景橫波抬起眼,看了一眼宮胤,他的眉目沉在暗光之中,依舊深沉如水。

她心中微微嘆息一聲。

剛才的話,是無意,也是試探,然而當他沉默,她便知有些事終究是奢望。

還是要向前走,直面殺戮和陰謀,他是雲遮霧罩的遠山,看似近在眼前,實則她還未抵達。

不能拋下一切,就要面對一切,她不知道一旦渡過生死之境,她和他各自回歸本位,舊事和權位之爭紛至沓來,是否還能如此刻坦然相擁,萬事不計?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只有危機,才能令兩人放下心結,敞開懷抱?

她和他,也是那種可以共患難,卻不可以共富貴的愛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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