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本無心 第八章 銷魂滋味

車外,易國人在埋鍋造飯,煙氣和香氣在夜色中裊裊散開。

不多久,景橫波接到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粥里有各種穀類食物,送粥來的人告訴她,這是「清倉粥」,大荒歷十二月二十八了。

臘月二十八了,她有些恍惚。

大荒這邊,這一天,也有個和她現代那世近似的傳說,說一家子原本家財萬貫,糧谷滿倉,然後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在十二月二十八這天徹底斷糧,一家子哭哭啼啼準備自殺,後來得仙人指點,清了家裡的糧倉,掃出一籃子糧食煮了粥,第二天又有了轉機,從此改邪歸正,再振家業。自此後每逢這天,百姓都要將家裡的糧倉徹底清掃,哪怕家中有新糧,也要在這一晚,吃掉糧倉底散落的存糧。

這個故事在這裡,關鍵已經不是那碗粥,而是清掃和等待希望的寓意——堅持到最後,才能有轉機。

景橫波掀起車簾,車子不經過大市鎮,在荒郊野外停住住宿,但不遠處有幾個小村,天色將晚,依舊有一輛輛的牛車往村裡趕,那是進城為過年採買的村人,遠遠可以看見牛車上滿滿當當的東西,有孩童歡笑著迎出村外,提著的紅燈籠在暮色中搖曳紅光,隱約可以聽見清脆的笑聲,噼啪一聲鞭子響,老牛慢吞吞地走,孩子在車後,撿起掉落的塊兒糖。

景橫波今天才認真看了一眼以盛產翡翠著名的翡翠部,但看起來和別的部族也沒什麼不同,只是山都特別矮些,她想著英白就是翡翠部出身,據說還是翡翠部世家大族的嫡系子弟,但很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翡翠部,他對少年時期的事情也從不提及,以至於到了後來,世人只知他戰功赫赫,縱情風流,卻連他出身翡翠都已經忘記。

景橫波一直覺得英白是個神秘的人,這麼久了,幾乎沒什麼人了解他。那一盞盞的酒壺,遮住他不知迷離還是清醒的眼神,誰也看不見眼神背後,是否也有如酒的心事。

但景橫波認為,會那樣沉溺於酒的人,必定是有心事的人。只是藏得太深。

此時不是研究英白的時候,她註定要和翡翠部擦肩而過。

景橫波捧著那一大碗粥,發了陣呆,將碗擱下,又要了小碗,將粥撥進碗里。

宮胤每天會清醒一陣子,但話很少,吃得也少。她都趁他稍稍清醒的時候,趕緊給他喂些吃的,他也很乖地來者不拒,但吃不了幾口,就顯見得吃不下,再喂,他也會吃,但她能看出他並不舒服,只好不硬塞他。

她要求粥必須熬爛,必須是葯膳,參湯必須非常濃,必須百年以上老參,每天必須一盞,以此來維持他的體力。飲食的高要求吃得那群傢伙哭爹喊娘,說銀子快要不夠了,只求早點回到易國。景橫波才不管他們——女王陛下和國師大人吃你幾口參,是你們的福氣,以後你們會謝謝我的。

大車裡很暗,外頭易國人點起了火,取暖作樂慶節,四五個人圍著火堆有說有笑,各自捧著酒碗和粥碗,也不知道是酒氣熏的還是粥熱暖的,個個臉色酡紅,漸漸開始玩起變臉,比誰變臉更快,一口酒一張臉,夜色里看得眼花繚亂,像一群鬼怪。

火焰的紅光給大車內覆了一層淡紅光影,景橫波將宮胤扶起來,給他身後墊了枕頭,端起碗,勺子攪了攪粥,將粥中比較大顆的穀物先挑出去,以免他不消化。

瓷勺碰著瓷碗清脆有聲,反倒顯得此刻馬車中分外靜寂,外頭的笑鬧聲,似乎很遠。

她隱隱約約聽見外頭笑說:「過了碧野原,就是天裂峽谷和易山瀑布,穿過易山,咱們就到家啦……」

她也沒在意,就著燈光打量宮胤,紅光里宮胤看起來似乎清瘦了些,卻更顯得皎皎如玉竹,清透雅緻。

景橫波凝視著他,輕輕撫過他稍稍清減的下頜。

「你這病,可病得真巧……」她喃喃道,「你是知道我要甩了你,所以才來這麼一出苦肉計的么?」

宮胤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黑影。

她把碗湊過去,「聞聞,香不香?清倉粥呢,不過你們大荒人真是不會起名字,什麼清倉粥,真難聽。在我們那,這叫臘八粥,十二月初八吃的。而在你們這裡,這是十二月二十八的固定食物……十二月二十八啊,宮胤,快過年了。」

她自己湊過頭去,嗅了嗅粥,其實是順便嗅嗅他,聞見他唇上淡淡藥味和參香,再一看他輪廓優美的唇線,頓時又想啃一啃,嘴剛湊上去,忽然又哼一聲,唰地退回來。

「才不要偷親你,那明明是便宜你。」她一臉鬱悶,「像你這德行,就該被棄於道邊,老死不相往來才對。伺候你照顧你那叫不得已,哪有還給你佔便宜的道理。」

話是這麼說,可是瞄著他淡淡紅唇,修長頸項,和為了方便擦身微微敞開的領口,她就忍不住想撲上去,想渾身上下摸索,想壓了又壓,想聽聽男人的鼻音和呻吟,是不是別有一番銷魂滋味。

她覺得自己色慾熏心,無可救藥,或者病美男更能勾起她的慾望?只好自己轉移話題,「知道我的臘月二十八的願望是什麼?」

當然沒有回答,卻不妨礙她自說自話,「我想咱們都嘗一嘗這粥。因為沒有人比咱們更懂絕經之後等待希望的滋味,其實沒有什麼比絕望更可怕,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絕望,往前走,撞見牆也不回頭,轉機一定就在某座牆後面躲著,一伸手就能抓住。答應我,不要縮手。」

她將粥碗端過去,準備碰一碰他的唇,也算他吃過了。

手指忽然被卷進了濕潤柔軟的唇里。

她一驚——他醒了?

手一抖,落了幾滴粥在他下巴上,她慌忙用另一隻手將碗接走放在一邊,伸手去揩他下巴,他舌尖卻一舔,將那粥和她手指都吃了。

她哭笑不得,覺得這傢伙越來越流氓,或者是骨子裡的流氓終於暴露出來了?同時也有些淡淡欣喜,今晚他好像狀態不錯,平時雖然有半清醒,但都沒話沒動作。

「姐剛才給你擦身沒洗手。」她一本正經地道。

他一頓,她以為自己的手指要被吐出來,下一瞬指尖一痛,她哎喲一聲——被咬了。

咬得不重,甚至有微微的麻,這麻一直麻到了心底,連身子都似微微酥軟,她抽回手指,臉莫名其妙地紅了。

「吃粥,吃粥,好容易你醒了,嘗嘗這……」沒等她說完,他已經撥開了那碗粥,粥碗骨碌碌滾倒在地,灑了個一塌糊塗,但已經沒人顧得上了。

她已經倒在了他胸膛上。

……

深冬的風在屋宇之間盤旋,呼嘯悠長,似哭。

有人在風中,慢慢解開自己的斗篷,道:「宮胤和景橫波失蹤了。」

身後有人接道:「大家都在尋找。我等也派出幾支隊伍分頭去尋,總是能尋出來的。」

解斗篷的人道:「我想的不是找人這事,我只是奇怪,宮胤和景橫波,為什麼忽然就拋下所有人,連軍隊都不管了,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或許……只是故布疑陣?」站在他身後的屬下想了想。

「我看不是,」那人將斗篷兜在肘彎,搖搖頭,「我仔細觀察過了,景橫波和宮胤屬下,是真心焦急,做不得假。宮胤離開也罷了,他有故意迷惑行蹤的必要;景橫波離開實在不合常理,她無論如何這時候不該拋下大軍,和誰都不交代的。」

「您的意思……」

「和誰都不交代,說明並沒有信任所有人。所以才幹脆誰都不告訴就失蹤。問題是,這兩人,想瞞的人是誰?」

身後那人聲音有點緊張,「難道……」

「不會。」他將斗篷慢慢疊起,似在整理思緒,半晌道,「應該還沒有明確目標,或者說,是久經風浪的人,對於危險的直覺退避。」他頓了頓,嘆息,「也怪我,我還是有些心急了,不該把那些東西放在大殿中,引起了景橫波和宮胤的警惕。」

身後屬下默默,不敢接這樣的話。

「也是,」他冷笑一聲,「誰想到,景橫波本就是個瘋子呢。一個聰明的瘋子。」

「那……」

他想了想,緩緩道:「或者,那個真正的我,該出現了。也好轉移轉移視線。」

他將斗篷交給屬下,輕聲道:「近期離開沉鐵,所有可疑的隊伍以及大概去向,都查出來了?」

「是的。」屬下奉上紙卷。

他接了紙卷,看看,手指在某幾行下划了個印子,隨即道:「我要親自去瞧瞧,接下來這裡的事,交給你們了。」

「是。」

他步伐輕輕,雲一般掠了出去,身影在夕陽的映照下,似掛在琉璃檐角上的虛影。

……

馬車裡,一段旖旎香。

他的呼吸在她臉上,她的臉在他唇上,他尋找她唇的姿態微微急切,掌心在她肩背上一遍遍摩挲。她只覺得渾身發軟又發熱,忍不住要化成一灘春水,身周迤邐淡淡葯香,有點澀有點清爽有點撩人,說不出的奇特味道,反而更令人心中狂跳,要不是葯都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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