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帝王謀 第六十一章 一生一個對的人

一霎的安靜。

她覺得一股暴烈的氣流,似忽然從心間生起,箭一般地穿過胸臆,將要攜著血攜著灼熱的火,砰一聲射碎這個世界。

那氣流,叫苦痛和憤怒,壓抑在心深處,一直不願面對,死死摁住。

她霍然轉身。

裴樞被她的目光,驚得雙手一松,他未曾見過景橫波這樣的眼神。

他見慣了她的散漫隨意,歡笑自如。從不知道景橫波也有這樣被刺痛的,燃燒般的眼神。

這眼神燒得他心間也一窒,腦子一空。

景橫波手一揮,失神狀態下的裴樞,砰地一聲撞到了身後的大石上。

「對!我恨!我恨你們所有人!」景橫波指著他鼻子,大喝,「恨你們沙文主義,唯我獨裁!恨你們自作聰明,自以為是!」

「景橫波,我……」裴樞的喊聲還沒來得及出口,啪一聲景橫波已經毫不客氣踩著他胸膛,一閃不見,硬生生將他的話,蹬回了咽喉里。

裴樞回頭,就看見她大紅的影子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他再轉頭,就看見那群人,轉身的轉身,摳鼻的摳鼻,看戲的看戲,抱胸的抱胸,個個一臉瞭然,又事不關已。

再看看身周,雜物散落,一片狼藉,似此刻凌亂的,打敗仗一般的心情。

裴樞怔了半晌,恨恨一捶大石,「她就是忘不了他!我就是遲了一步!」

石屑濺上他的臉,他也不擦,滿麵灰塵,眼神卻亮得怕人,不見頹廢,只有滿滿鬥志。

他不覺得難堪,挫敗也只是片刻,裴樞一生,遇絕境也不曾放棄,何懼一時磋磨。

天棄撣撣頭髮上的灰,不以為然笑了笑——關鍵在早遲?那耶律祁得吐血。

對面,英白忽然舉了舉酒壺,一個安慰般的姿勢。

他悠悠道:「說什麼來得早遲,道什麼緣分不夠。不過都是借口。每個人一生,從來都只有,一個對的人。」

……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出現在丹棱山主峰的半山。

她想爬上山頂,吹吹風,吹散此刻心間湧起的灼熱的憤怒。

她很不喜歡今天的情緒失控,更不喜歡僅僅因為那個名字,便引起失控。

出帝歌以後,所有人都盡量避免在她面前提起這個名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時時閃過那個人,越向前走,想的越多。

所有的壓抑、疑惑、怨恨、迷茫,在心中早已匯聚成巨大的風暴,一日日盤旋不休,四處衝撞,卻沒有出口。

她想要一個出口,卻不敢要,怕面對的真相併不是自己猜想,一切都只是她一廂情願的臆想,那足以讓自己再崩潰一回。

到了此刻,看似風光,其實前後絕崖,孤注一擲,她必須鼓足全部力量和勇氣走下去,不給自己一絲軟弱和放棄的機會。

當日碎心之苦,她不要再來一回。

許是壓抑太久,當裴樞衝口而出那個名字,衝口而出那句話,她覺得自己似被砍了一刀。

正中要害,似可看見鮮血狂噴。

她抬手,按住心口,眼神迷茫。

她是不是被那人印太深記憶在心版,所以才不肯放,不肯放。

所以她一直虛幻地想像,想像當日那般的慘烈有苦衷,想像後來的相遇有貓膩。如此軟弱地安慰自己。

或許只有當日死黨和她自己才知道,她是個長情的人,長情到看似瀟洒,骨子裡優柔。

研究所里,她看似興趣最廣泛,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然而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她連看電影,都只喜歡最初喜歡的那個片子,看遍天下精彩劇集,但每隔幾日必定要把喜歡的老劇翻出來,百看不厭。

那些晒乾了香氣猶存的花兒,那些記憶中令人淚流滿面的感動最初。

她垂下頭,雙手插進發內,黑髮幽幽地遮住她的臉。

……

長久閉目之後,她吁一口氣,似要將一心難以言說的鬱氣吐出,抬起頭。

抬頭的一瞬間,她忽然看見底下一片火把的光芒,火把光芒下,兩處人馬在對峙。

她忽然想起了影閣的事。

叛徒雷生雨要支援三門四盟七幫的殺王大會,影閣的死忠要等穆先生回來主持大局,現在正在對峙。

剛才自己驅逐玳瑁霸主們的動靜很大,影閣距離不遠,應該已經聽見了。雷生雨失了外援,可能會魚死網破。

她有些奇怪,穆先生不是已經回影閣了嗎?以他在影閣的地位,不是應該一到,雷生雨就徹底失敗嗎?怎麼還在對峙?

難道叛徒勢大,穆先生鎮不住叛徒?

她身影一閃,往那方向撲去。

她出現的位置,在那群對峙的人身後,面前有一道山壁掩護,山壁後是一處荒草地。

前方在對峙,還有互相叫罵聲傳來,她聽出穆先生還沒有回來。

她有些不安——他去了哪裡?算算時辰,他該到了啊?難道路上出了事?他一個殘疾……

這麼想的時候,她想起身,去找找穆先生。忽聽不遠處有腳步聲響。

她立即蹲下,這山壁後很多長草,在這夜色中,足可遮掩身形。

一個高大漢子走了過來,夜色中眼神灼灼,似乎頗有些焦慮地左顧右盼。

景橫波認出他是雷生雨。

這下更奇怪了,雷生雨不在外頭主持,抽身跑這裡來幹啥?

雷生雨似在等待什麼人,頻頻在原地轉圈子,不時探頭對外看看。轉到第三圈的時候,一條黑衣斗篷身影,忽然出現在他身後。

景橫波嚇了一跳——她一直盯著雷生雨,竟然沒有發現這人怎麼出現的!

來人黑衣連帽斗篷,身形相貌,統統掩在一片黑色中。

雷生雨似乎也嚇了一跳,做出戒備的姿勢,來人手掌一翻,亮出什麼東西,景橫波看見雷生雨背部繃緊的肌肉,頓時鬆懈下來。

她看不見對方出示了什麼信物,但從雷生雨的反應來看,似乎兩人是認識的,而且雷生雨等的正是他。

「你怎麼現在才來!」雷生雨有點煩躁地責問對方。

那斗篷人似乎笑了笑,答:「有事忙。」

他說話簡短,聲音悶在斗篷里,聽起來嗡聲嗡氣的。

「廢話少說,」雷生雨急躁地道,「你既然來了,應該是打算來接收了吧?放心,我幫你把人給除掉了,現在只要你再幫我一把,把外面那人羅唣的人鎮服,這影閣就是咱們的天下了。怎樣?」他舔舔嘴唇,期待地看著斗篷人。

景橫波心中一跳,想著難道雷生雨真正的幕後主使人,就是這斗篷人?似乎斗篷人從雷生雨手中拿到了影閣不少重要資料?還有那個除掉了是什麼意思?雷生雨是指之前玉樓浴池他對穆先生的出手,還是剛才他又對穆先生出手了?

她心中緊張,屏住呼吸,仔細聆聽。

「怎麼?」斗篷人道,「你自己搞不定?」

「還不是鮮於慶!」雷生雨怒道,「他臨走時竟然關照過諸位堂主,不許接受堂口內一切人員大型調動,又帶走了令牌。我人手還不夠壓服那些人,掌握大權,不過,你來幫我一把,情況就不一樣了。」

斗篷人不說話,黑色的衣袂在風中靜靜飄動。

「你到底什麼打算!」雷生雨怒道,「你花那麼大價錢,買了影閣的機密,要的不就是奪取影閣嗎?你為什麼遲遲不動手?現在正是最好時期,穆先生被我殺了,堂口裡人心浮動,你帶著你的人,和我聯合在一起,我們只要統統殺掉最不聽話的那些,其餘人自然歸順。到時候你當閣主,給我個大護法就行。」

「只要大護法么?」斗篷人曼聲道。

「當然。」雷生雨眼珠轉了轉,「不然你獨掌大權也可以。反正我也厭倦了打打殺殺的江湖生涯,你再給我一筆錢,我幫你解決影閣里最難纏的幾個,然後你當閣主,我拿錢走人,怎樣?」

斗篷人似乎笑了笑,道:「穆先生真的死了嗎?」

雷生雨目光閃爍,語氣卻斬釘截鐵,「當然!」

「我想當閣主,但是不放心你做護法。」斗篷人扔過來一樣東西,「這是給你的報酬,帶著你的人,走吧。」

雷生雨警惕地接住,低頭一看,臉色大變,驚道:「這是……」

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渾身一冷。

那不是一般的冷,像被無數冰刀剎那間插入骨髓,血液肌肉,剎那間便結了冰。

渾身冰冷,腹間卻忽然一熱。

他一低頭,就看見一道雪光,從自己腹部躥出,帶出一抹凄艷的血泉。

原來熱的是自己的鮮血……

「你……」他渾身僵硬,死在頃刻竟然也無法倒下,只能牙齒打戰,拚命擠出想要問的話。

斗篷人輕輕招了招手,那抹冰雪在他襟袖間翻飛不見。

他不知何時已經離雷生雨很近,聲音如夢幻般遊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