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帝王謀 第五十章 雙驕

穆先生到的時候,大佬們一個都沒出來迎接,他在披紅挂彩的門前停下,那裡有三個階梯。

他默默望著那階梯,身後是默默望著他的人們。

前方靜室內,江湖霸主們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任你如何架子大,此刻你打算如何體面地進門?

這階梯是灌封澆築的麻石,拆不掉,也踏不平。

無人攙扶,這門進得狼狽,先前擺出的架子,就瞬間塌了。

面子說到底,不是靠著踐踏別人掙來的。是靠實力一點點掙的。

他在階梯前停住,看也不看前頭的人,淡淡道:「鋪平。」

眾人唇角露出譏笑之意——用木板鋪平階梯。推輪椅上去,是個辦法,但是他能從周圍的店鋪里,借到一塊木板嗎?

想著他的護衛,在店鋪求借或者購買木板,頻遭冷眼的模樣,眾人笑得就越發快意。

一言不發就扳回一成的感覺,真的很快意。

羅剎透過窗戶,看了二護法雷生雨一眼,雷生雨一臉恭敬之色,站在一邊,看起來就是一個唯主子之命是從的忠心屬下。

周圍店鋪很多木板,鋪板就是木板,老闆們將鋪板下下來,掂在手掌上,甩得噼啪響,斜眼笑看穆先生這群人,等著他們來求借或者硬要,然後正好,揍他個七竅生煙。

護衛們卻沒有去借或者尋找木板。

一個漢子走上幾步,看起來平平常常的人,每一步身體就漲大一圈,走到台階下時,他漲大的身體已經將衣服崩破,他乾脆將衣服甩掉,露出一身黝黑如鐵,發出油光的肌肉。

然後他砰一聲,撲倒在台階上,稍一運氣,周身肌肉堅實地賁起。

他用自己的身體,將台階「鋪平」。

不等瞠目結舌的霸主們反應過來,護衛們已經簇擁著穆先生的輪椅,駛過了那漢子身體。數百斤重量從人體上壓過,眾人並沒有聽見任何骨裂的聲音。

整個玉樓坊,靜悄悄。

輪椅進入樓內那一霎,那漢子吐氣開聲,一躍而起,周身無傷,他的同伴扔給他一件外袍,他隨意穿上,眼看著身體就慢慢縮了回去,看起來一如常人。

靜室很靜,霸主們的表情都不大好看。

鐵布衫橫練功夫,很多人都有,但在這種時候想到這一招的,並不多。

這穆先生,有種沉默的霸氣,令人凜然。

更重要的是,練橫練功夫的,多半練在外形,看起來就高大魁偉異於常人。但這個護衛能將橫練功夫隱藏自如,這一手,諸位霸主卻是聽也沒聽過。

此刻他們再看那群平平無奇的護衛,眼光便多了幾分審視,誰知道那普通面目下,藏著多少奇異手段?這影閣能在玳瑁這麼複雜的、別人早已插不下腳的地方,短短五年崛起,果然有幾分本事。

室內,大太保當先站了起來,十三太保組織最近連連受挫,內心深處更希望得到同盟。

有人帶頭,其餘人也便順勢站起,迎了上去。

門廳前,斜倚輪椅的人,慢慢抬起頭來,一笑。

銀色面具幽幽生陰冷的光,他唇角笑容的弧度卻清艷如夏日蓮。

眾人有一霎的窒息。

……

景橫波到了二樓的雅室,雅室對面不遠,就是宴客廳,是三間屋子打通,做成軒敞的一大間,極盡富麗繁華。

屋內原本聚集了很多女子,嘰嘰喳喳,她進去的時候,所有人忽然就靜了。

女人,對於他人的美麗,總是敏感的。

景橫波也不理他人眼光,從容進入,那些女子卻將凳子都佔滿,沒她坐的地方,景橫波也不在意,正準備靠牆站著聽,一個少女站起身來,將自己的凳子讓了給她。

她笑容羞怯,穿一身青羅軟紗,簪白玉簪,姿容清麗,在一群濃妝艷抹的女子當中,別有一種楚楚的韻致。尤其一雙手,如玉如雪,指尖晶瑩,非常小巧精緻。她也似對自己的手很珍愛,指甲上鑲了細小的水晶粒,雖然不值錢,但舉手投足間微光閃閃,更添幾分風采。

景橫波原本不喜歡這種小白花似的女子,卻覺得她笑容純凈,和最討厭的那個女人不同,便笑拉她一起坐了聽。

聽了一會,才明白原來這邊江湖宴客有個規矩,對於貴客,要有「頭奉」、「二奉」、「三奉」。

所謂「頭奉」、「二奉」、「三奉」,是指頭菜、主菜和最後的湯點,分別由選出來陪伺的最美的女子奉上。頭奉自然是奉給最尊貴的客人,二奉給最尊貴的陪客,三奉給主人。

一般來說,頭奉是最好的差事,會得到很重的賞賜,而且第一個出去的女子,很容易獲得霸主們的青睞,飛上枝頭做個姨娘什麼的,比比皆是。

三奉多少也會得了賞賜。唯獨二奉,有時候會出事,江湖人愛爭排位,誰是最尊貴的陪客,有時候還真難定論——比如今天這種場合。

所以姑娘們都在爭做那個頭奉,以免災禍。

店主卻將目光投在了景橫波身上。頭奉都選最美的姑娘,以前這個問題還挺頭疼的,春花秋菊,誰算最美?但今兒可沒這個問題。

景橫波倒也有出去見識一下的打算,不過她眼角一瞥,正看見身邊的少女,低著頭,面頰漲紅,似乎有話不敢說的模樣。

剛才在爭的時候,她就一直這模樣,所以從頭到尾,就沒人注意上她。

「你想去?」她碰碰新同伴的膝蓋。

「嗯……」回答的聲音細如蚊蚋,「……我……我想贖身,還差一點銀子……嬤嬤說再不拿來,就不給我從良了……」

景橫波哦一聲,恍然大悟。又一個青樓女子遇見心許兒郎,欲待從良的故事。

這是好事。她立即道:「我忽然有些不舒服,要麼我二奉?倒是我身邊這妹妹,我覺得很適合頭奉呢。」

店主仔細看了看,他本身也是江湖人士,對女人自然很有研究,平時他會覺得這少女太單薄清素了些,此刻和這滿屋鶯鶯燕燕比起來,卻又覺得別有風姿眼前清爽,再看見她那雙美妙的手,眼睛一亮道:「頭菜正是燕窩薄荷蓮羹。由你這雙蓮花一般的手端上去,定有相得益彰之妙。就你了。」

少女感激地握一握景橫波的手,隨店主去了,她的掌心溫暖滑膩,絲緞一般美好的觸感。

景橫波看著她單薄的背影,沒入前方輝煌的燈火,不知為何,心忽然一跳。

……

席面已開,客人位上,坐了年輕的穆先生。

所有人的神情都飄飄蕩蕩,所有人的言語都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暗掃著他。

威脅試探,冷嘲熱諷,旁敲側擊,邀請警告,所有語言的技巧都使用上了,所有敲打人的方法都用過了,但面前的這個人,如風般無蹤,如山般巍巍,如水般流動,如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你覺得似乎發現了很多,遇見了很多,但是一回味,才發覺其實什麼都沒有。

說了半天廢話,對方到底多大規模,如何起家,實力怎樣,以及將來打算,統統都沒摸到,所有人只看見他唇角一彎淡淡笑容,勾著這夜分外凄清的月。

眾人都有些悻悻,眼色陰沉。

氣氛冷落下來,門外適時響起了敲門聲。

「幫主,是否可奉頭菜?」

「進來。」

門開處,少女有點緊張地,邁入這江湖霸主群聚之地。

她蓮步姍姍,裙裾無聲在地面曳過。手中湯盆,點滴不驚。

此時霸主們心情都不大好,也沒人有心思關注那少女,少女垂著眼睫,微微顫抖,難掩微微失望。

穆先生很隨意地坐著,手背淺淺撐著下巴。燈光下只看見他線條優美的手,和同樣優美的淡紅的唇。

那少女進門第一刻他看了一眼,之後卻再沒有抬起頭過。

少女將頭菜跪坐奉上,青玉瓷盆里,蓮花狀的燕窩盈盈開放。

她的手也若蓮花,雪白嬌嫩,瘦不露骨,指甲上細碎的水晶,被室內輝煌的燈火,耀得光芒閃爍。

羅剎的目光,落在了這雙手上。

她眼底,忽然浮現微微的惡意——既然試探警告,都不起作用,那麼不妨來個重的。

「頭菜奉菜多美人。」她微笑,「穆先生,覺得此女如何?」

穆先生微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但那一眼,也只到那雙手而已。

「手很美。」他淡淡一笑。拋出一枚珍珠。算是賞賜。

誰都聽出這話的敷衍之意,眾人臉色越發不好看。尤其他的態度——按規矩,如果真的打算迎合主人,是該將此女要去的,要得越積極,越給主人面子,也越是恭謙的態度。

如此漫不經心,然後又對一個妓女,拋出這樣珍貴的珍珠做賞賜——珍珠大如龍眼,圓潤潔白,價值千金。那少女的眼神,驚喜得快要暈去。

這簡直是狠狠踐踏他們的面子。

羅剎笑容里,惡意更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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