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女人花 第八十八章

景橫波目光在人群中掃過,發現少了緋羅。

人群中唯一一個女性,很容易被發現。

她心中一跳,暗叫不好。大殿此刻密閉,霏霏的尿煙才有作用,一旦有人沒進來,後一步開門,灌進來的風雪,就很可能令她前功盡棄。

但此刻也沒好辦法,只能寄希望於緋羅是想到了馬上要面臨的難題,為免被推出來,直接躲避了。

這麼想的時候她心中又是一動,想著宮胤為什麼沒跟來?

他在做什麼?

她抬起眼,在高處透過雕花槅扇注視殿外的風雪,今夜的雪亂而紛繁,似一團冷麻,忽然就塞進了她心裡。

她隱隱不安,覺得似有事發生。

此時群臣們反應已經開始變慢,雖還在推諉,但動作神情語言,都慢了半拍。

有人慢了半拍地道:「咦……女相呢?是女相提議賜毒的,她又是女子,由她來送女王最後一程,簡直再合適不過啦。」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贊同。

「女相呢……」

「此事女相正合適……」

「女相啊……」景橫波轉了轉眼珠,笑道,「她去我的寢殿了,怎麼,大家是要去找她嗎?」

「去寢殿了啊……」有人開始向後轉身,有人站在原地不動發獃,還有人皺眉思索。

景橫波心中發急,抖抖裙角問小怪獸,效果現在怎樣?怎麼大家反應不一致。

小怪獸也抖抖她裙角,在她裙底緩慢搖頭——殿太大,人太多,每個人身體素質還不一樣,當然不一致。

沒有任何人能對一大群人下毒,能這樣已經不錯。霏霏的體液無色無味,如成孤漠等高手也不能察覺。

「女相在寢殿發現了好東西呢……」景橫波聲音悠悠緩緩,在煙氣裊裊中搖曳。

「我確實發現了好東西!」

忽然砰一聲門被踢開!大片冷風卷著冷雪,呼啦啦撲了進來!

門口站著雙眼含煞的緋羅,一手拖著一個著斗篷的女子。

景橫波霍然站起。

糟糕!

冷風捲入,碎雪撲面,頓時將殿內煙氣滌盪,很多人面色一變,霍然一醒抬頭。

景橫波一眼看見,頹然坐下。

只差一步!真是老天不佑她!

霏霏在她裙底磨牙——為了這泡尿,它吃了多少難吃的玩意!

緋羅在門口冷笑,景橫波心情沮喪,靠在寶座上重新思索辦法,也懶得理她。

緋羅踢開門,將翠姐拖進來,翠姐進門一個踉蹌,低低「啊」了一聲,緋羅扶住,在她耳邊道:「你要的一切,就在眼前,好好做!」

翠姐低頭望著地面,緩緩點頭。

景橫波抬起頭來,眼神詫異。

她已經聽出了翠姐的聲音,不禁有些奇怪,她這時候出現在這裡幹嘛?還有穿得這麼遮遮掩掩……

正想問,忽然翠姐抬頭,向她看來。

兩人目光一觸,景橫波一怔。

翠姐目光里,焦灼、警告、不安、悲愴……千言萬語,奔騰而來。景橫波心中一窒,忽覺似有冰潮猛衝而來,沖得意識都似一震。

她立即把到口的話都咽了下去。

「陛下,」緋羅揚起臉,嘴角一抹得意的笑,「你是在等人給您奉葯么?這就有一個現成人選,你的好姐妹,好侍女靜筠,讓她伺候您走這最後一程,微臣是不是特別有人情味?」

景橫波眉毛一挑,看一眼渾身輕顫低頭不語的翠姐,道:「想殺我自己上,別為難我的人!」

「微臣可是好心,想讓您臨死前,好好體驗一把姐妹情深,陛下怎麼就不懂領情呢?」緋羅嬌笑,押著翠姐緩緩上殿,走到丹陛之下,將她一推,「去吧!好好伺候你的主子去吧!」

翠姐一個踉蹌,撲倒在景橫波膝蓋之下。

景橫波立即彎腰去攙扶她,翠姐伸出雙手,搭住了她的肘彎。

景橫波一垂眼看見她的手,只覺渾身的血都在剎那凝結。

滿手的血!

「翠……」她剛失聲一個字,翠姐霍然抬頭看她。

「別說話!」她伏在景橫波膝上,牢牢抓住了她的膝蓋。

景橫波渾身僵硬,她的手垂在翠姐身側,無意識一碰,忽然碰到她腰後一個突出的物體。

翠姐一顫,景橫波一怔,手指又摸了摸,隨即腦中轟然一聲。

刀!

她的手指忽然顫抖起來,垂眼看見自己的手,忽然也五指血紅。

血透過了深紅厚絨披風,染上了她的手……

「別動,別說話……」翠姐死死地扣住她的膝蓋,尖長的指甲摳破了景橫波的膝蓋肌膚。

景橫波咬緊牙關,才阻止了自己立即站起,抱著翠姐立即瞬移離開的衝動。

她被捆住手,自己也許可以瞬移,但無法帶人離開。

「……大波……我說……你聽……」翠姐的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像是嗚咽。

階下的緋羅神情滿意,在她的計畫里,靜筠一開始就該是哭泣扮弱,博取景橫波同情內疚的。

景橫波僵硬著身子,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極慢極慢點頭。

那一刀,她只摸到刀柄,又在那麼個要害,有些事,她已經不敢想。

心深處空涼空洞,忽然之間,什麼感覺都沒有了,什麼陰謀計畫,什麼鬥智鬥力,什麼危機當前,什麼未來籌謀,都沒了。

眼前一片濛濛的雪,又似乎是剛才霏霏製造的煙氣,一切都在模糊,只有翠姐細弱的語聲,是清晰的。

「……小心靜筠……」

「……靜筠應該身份不尋常,她和你……不能共存……」

「……小心身邊的人……」

「……我這裡有一顆葯……我覺得……她們還會逼你吃藥……這顆是可以解百毒的解藥……你吃了吧……」

翠姐手指一動,一顆葯滾入她掌心,她麻木地握住。

她在她膝上喘息,聲音漸輕。

「……當初你幫我報仇……我不是有心設計你的……我這一輩子……就你一個朋友……恩人……我發誓過拿命護你周全……大波……你要周全地活下去……別辜負我……」

景橫波手指微動,想要摸索出她的傷勢,翠姐卻避一避身,讓開了。只這輕輕一動,她便不斷喘息,景橫波不敢動了。

她看不見翠姐的臉,只看見自己的手指,沾了血,冷而僵硬地垂著。

「……答應過你一個都不會少,還是少了兩個……以後你要好好的……最起碼擁雪和紫蕊會在你身邊……大波……你看似熱實則冷……真正傷到你你會特別決絕……不要決絕……做你自己……今天過後……還是想看見原來的你……」

「靜筠!」階下緋羅發覺不對勁,厲聲催問,「你在幹什麼?快點!」

翠姐忽然拿起放在一邊的托盤,舉起藥丸,背對緋羅,揚了揚手。

她揚手時,手上鮮血滴落。緋羅臉色一變,仔細一看她背影,霍然驚呼,「你不是……你是誰!」

翠姐不答,轉頭對她譏誚地笑了笑。

「你說對了,」她道,「大波這樣的人,永遠都會有人,願意與她同生共死。」

手指迴轉,將藥丸輕輕塞入口中。她毫不猶豫地一咽,咕咚一聲,一個滿足坦然的笑容。

「翠姐!」景橫波嗓子忽然就破了。

翠姐轉頭,對她一笑,身子忽然一軟,歪倒在她膝上。

唇角的黑血,一霎將景橫波膝上染紫。

她抖抖索索伸手,似乎還想替景橫波擦去血跡,一邊猶自絮絮叨叨笑道:「……可不能得罪你,你還答應給我豐厚陪嫁,給我找個如意郎君呢,唉,我的豐厚陪嫁……」

手擦到一半,無力一垂。

景橫波低著頭,看著她的身體,軟弱地漸漸向後滑退,退出了她的膝蓋,斜斜向地下一倒。

像人生里,多少濃墨重彩的參與,然後,驚心動魄地謝幕。

披風落到一邊,露出腰上一把深沒至柄的匕首,和大一片足可將人覆蓋的血跡。

一襲披風,掩了太多痕迹和痛苦。

在最後一刻,她選擇絮叨家常,像當初那樣心疼銀子,似乎還想以人間煙火,喚醒她,別那麼絕望。

景橫波定定地低著頭,看著地上那個人,那是她穿越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她信過她,也疑過她,冷淡過她,也交心過她,她記得她從廚房霧氣中探出的憔悴的臉,也記得她曾握住她的手說要保護她,這些事和話,她哈哈一笑便忘記了,她身邊那麼多人,那麼多人,鮮花著錦來來去去,有時候她真的想不起那個有點女漢子,後來又有點糾結,但無論怎樣翻覆,都註定不起眼的翠姐。

然後有一天,在她被萬眾逼迫的時刻,這個被她忽略的女子,忽然闖了來,後腰插一柄刀,吃下了本該她吃的毒藥,死在她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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