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此後的兩三天里,他們把我像嬰兒一樣裹在襁褓中。我不在乎,這是我多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休息。他們大概偷偷為我加了鎮靜劑;我注意到每次他們喂完我,我總要睡覺。疼痛減輕了不少,現在有人鼓勵我——應該說是多麗絲『要求』我——在房間里做一些輕微鍛煉。

老頭子來看我。「哦,」他說,「還在裝病啊,我看出來了。」

我滿臉通紅。「你這個黑心腸。」我說,「給我找條褲子,我讓你看看誰在裝病。」

「別急,別急。」他從我床腳拿起記錄,瀏覽了一遍,「護士,」他說,」給這傢伙找條褲子。我要恢複他的工作。」

多麗絲抬頭看著他,像一隻矮小而好鬥的母雞。「你是大老闆,但你不能在這兒發號施令。醫生會——」

「閉嘴!」他說,「把褲子拿來。醫生一到,讓他來見我。」

「可是——」

他把她揪起來,甩了一圈,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快去!」

她出去了,嘴裡嘮嘮叨叨地抱怨著,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她沒有給我帶來褲子,卻帶來了一位醫生。

老頭子看了看,溫和地說:「醫生,我讓她去拿褲子,不是去叫你。」

醫生口氣生硬地說:「你不干預我的病人,我就感謝你了。」

「他不是你的病人了。我需要他,我要恢複他的工作。」

「是嗎?先生,如果你不喜歡我管理這個部門的方式,你可以立刻免去我的職務。」

老頭子雖說固執,但並不是死腦筋,他說:「我請你原諒,大夫。有時候,我滿腦子都是其他問題,忘記了按正常程序辦事。你願意幫我一個忙,檢查一下這個病人嗎?我需要他。如果他有可能恢複工作的話,讓他立刻歸隊,這對我幫助很大。」

醫生氣得下巴直哆嗦,說出口的話卻是,「遵命,先生!」

他一本正經地看了一遍我的病歷,然後讓我坐在床上,檢查我的身體反應。我的個人感受是,身體反應太差勁了。他翻開我的上眼皮,拿電筒照了照,說:「他還需要要一段時間才能恢複——但你可以帶他走了。護士,給這個人拿衣服。」

衣服包括短褲和鞋子,我一直穿的病號服也比這個體面。但其他所有人都是這種打扮。看著這些沒有被主人依附的光肩膀,真是太讓人寬慰了。我對老頭子就是這麼說的。

「我們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防禦方法就是這個。」他憤憤地抱怨說,「弄得這地方活像個該死的夏日遊樂場。如果在冬天到來之前不能贏得這場較量的話,我們就完蛋了。」

老頭子在一個門前停下,門上掛著一塊剛剛寫好的牌子:生物實驗室——不得逗留!他開了門。

我畏縮不前。「我們要去哪兒?」

「去看看你的孿生兄弟,帶著你的鼻涕蟲的猿猴。」

「我猜就是這回事。我不看——毫無意義。不,謝謝!」我覺得自己開始渾身發抖。

老頭子停下來。「你瞧,孩子,」他耐心地說,「你必須克服你的恐懼感,最好的方法就是面對恐懼。我知道這很難——我自己就在這裡度過了好多小時,盯著那東西看,讓自己習慣它。」

「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顫抖得太厲害了,只有靠在門框上才能勉強穩住身體。

他看著我。「也許吧,和真正染上不一樣。」他緩慢地說,「賈維斯就——」他突然停了下來。

「你說得太對了,不一樣!你不能把我弄進去!」

「是啊,我看出來了,做不到。好吧,醫生說得對。回去吧。孩子,重新回醫院去吧。」他的聲音里充滿遺憾,而不是憤怒。他轉身走進實驗室。

他走了兩三步,我大聲喊道:「老闆!」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等等,」我說,「我就來。」

「用不著勉強自己。」

「我知道。我要進去。需要點……時間,才能鼓起勇氣。」

他沒有答話,但我走到他身邊時,他抓住我的上臂。他的手很暖,動作充滿慈愛,我們往前走的時候他一直抓住我,好像我是個姑娘似的。

我們走進去,穿過另一道鎖著的門,進入一個房間,裡面有空調,溫暖潮濕。猿就在那裡,關在籠子里。

猿坐在我們對面,一個鋼筋製成的金屬框架支撐著它的身體,約束著它。它的胳膊和腿無力地耷拉下來,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就我所知,它確實控制不了。

我們走進去的時候,它抬頭看著我們。頃刻間,它的雙眼充滿敵意和智慧;接著。智慧的光芒消失了,只有愚蠢的動物的眼睛。一隻痛苦的動物。

「繞過來,」老頭子溫和地說道。我只想向後退,可他仍然抓著我的胳膊。我們繞了過去;猿的目光跟隨著我們,但它的軀體卻被框架約束著。從新的角度,我看到了——那東西。

我的主人。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那東西依附在我的背上,通過我的嘴巴說話,用我的大腦思維。這就是我的主人。

「站穩,」老頭子柔和地說,「站穩。你會適應的。」他搖了搖我的胳膊,「往別處看看,會有幫助的。」

我的目光轉向別處,確實有幫助。不是很有幫助,但有一點。我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然後屏住呼吸,想讓我的心臟跳動得慢一點。我迫使自己的眼睛盯著那東西。

引起恐怖的並不是寄生蟲的外觀。那東西確實醜陋,令人厭惡,但是並不比池塘里的淤泥更難看,也不比垃圾里的蛆蟲更醜陋。

恐怖也並非完全出自對那東西的了解,知道它能做什麼。在我真正了解那東西是什麼之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就感到了恐怖。我跟老頭子談了這個看法,想以此穩定自己的情緒。他點點頭,他的眼睛仍然盯著寄生蟲。

「人人都是這樣。」他說,「沒有理由的恐懼,就像鳥兒見到了蛇。大概這就是它最好的武器。」他的眼睛緩緩地轉了過去,似乎看得太久,他那生牛皮一樣堅韌的神經也難以承受。

我緊靠著他,盡量去適應,盡量不把早飯吐出來。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是安全的,那東西不能再傷害我了。

我的目光又一次轉過去,發現老頭子正看著我。

「怎麼樣?」他問,「承受力大點了?」

我回頭看著那東西。「大點了。」我接著憤怒地說,「我想做的就是消滅它!我想全部消滅它們——我可以把我的一生都用來消滅它們,消滅它們。」我又開始顫抖起來。

老頭子凝視著我。「給。」他說,把他的槍遞給我。

我嚇了一跳。我從病床上直接到了這裡,沒有帶槍。我接過槍,疑惑地看著他。「啊?拿槍幹什麼?」

「你想消滅它,對嗎?如果你覺得必須這麼做——那就來吧。消滅它,動手吧。」

「啊?可是——你看,老闆,你告訴過我,你要留下這個做研究。」

「對。但是,如果你需要消滅它,如果你覺得你必須消滅它,那就干吧。我認為,這一個寄生蟲,它,是你的。你有權這樣做。如果你要殺了它才能使自己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那就下手吧。」

「『使自止重新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這個想法在我腦子裡迴旋。老頭子清楚,比我更清楚我出了什麼毛病,什麼葯能治我的病。我已經不再顫抖了;我站在那裡,槍握在手裡,準備開槍殺戮。我的主人……

如果我殺了這一個,我將重新成為一個自由的人——只要它活著,我永遠也自由不了。我想把它們全殺光,每一個,把它們搜出來,殺了它們——特別是這一個

我的主人……只要我不殺了它,它就是我的主人。我產生了某種陰暗的想法:假如我單獨和它在一起,我什麼也做不了,我會僵在那裡,等它爬上我的身體,再一次依附在我的雙臂之間,找到我的脊梁骨,佔有我的大腦和內在的自我。

可現在,我能夠殺了它。

我不再害怕,反而感到一種強烈的興奮。我準備扣動扳機。

老頭子注視著我。

我放低槍口,有點沒把握地問:「老闆,如果我殺了它,你還有其他的嗎?」

「沒有。」

「可你需要它。」

「是的。」

「哦,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為什麼要給我槍?」

「你知道為什麼。這個是你的;你有優先權。如果你必須殺了它,那就干吧。如果你能放過它,那麼部門就要利用它。」

我必須殺了它,即使我們殺了所有的寄生蟲,只要這個還活著,我就會在黑暗中縮成一團,渾身發抖。而其他的。以研究為目的的——我們隨時可以去憲法俱樂部抓它們。只要這個死了,我會親自帶隊襲擊。我又一次舉起槍,呼吸急促。

隨後,我轉過身來,把槍扔給老頭子。他接住槍,放到一旁。「怎麼回事?」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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