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突然得到媽媽回國的消息,我的震驚不是一點點。

她在電話里的語氣風輕雲淡,說是在北京參加一個展示會,順便回來看看我,那時候我正在實驗室里糾結一個演算法,而韓晨陽約我晚上吃飯。

我掛在臉上的惆悵大概有些明顯,一路上有些鬱鬱寡歡,韓晨陽倒也沒怎麼問,直到點完菜他才習慣性的插起手,認真的問我:「怎麼了,心事重重的樣子?」

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我猶豫了一下,說:「剛才我媽打電話給我,說已經回國了,想回南京來看看我。」

「哦,這不是好事嗎?」他試探的問:「你不高興?」

我勉強笑笑:「不是不高興,只是覺得很突然,你知道我為了不願意和她去義大利的事情鬧了將近一年,那一年她連一個電話都不給我。」

韓晨陽把甜點遞給我,說:「都這麼長時間了,還耿耿於懷,我看你還是應該去見見她。」

我沒做聲,默默的低頭吃東西,他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沒關係,你跟你爸爸不是一樣很長時間沒見面,可是撒嬌的樣子卻跟一個孩子一樣。」

「可是我媽媽不一樣,韓晨陽,她是個要強的人,從來認為自我價值的實現不應顧及家庭或者別的,小時候我很怨恨她,不能犧牲自己去成全丈夫和兒女,她實在活的太自私了。」

「可是,我總有點覺得我很像她,所以才很害怕去面對她。」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開口:「還是去見見吧,我也很想見見你媽媽。」

媽媽來的第二天晚上約在一間老字號的粵菜酒樓,環境古樸雅緻,木雕花的門窗,絲竹聲聲入耳,大廳屏風上大簇大簇的牡丹花開,艷麗濃烈、哀婉綿長。

母女相見的場面一如尋常的氣氛平靜,分離了兩年就像出差回家一樣自然,媽媽見了我甚至沒有因為三年不見而欣喜異常,只是看到韓晨陽的時候才露出久違的真誠的笑容:「這位就是你爸爸說的小韓呀,你好!」

他亦回禮,很穩妥的問好,席間倒是我成了很多餘的人,媽媽對他滿意極了,整晚臉上都帶著溫婉的笑,我只好一樣一樣的吃菜,從離自己最近的那盤吃到離自己最遠的那一盤。

忽然媽媽開口:「水水這個孩子多少性子跟我有些像,當初若是傳了她爸那副好脾氣也不會這樣,她脾氣又壞,性子又傲,能找到你這樣的,是她八輩子的福氣。」

我訕訕的笑,拚命的往嘴巴里塞東西,倒是韓晨陽很給我面子:「這個其實是緣分,雖然她的缺點很多,但是她要做的事要達到的目標從來不會含糊。」

這是在變相諷刺我不擇手段,還是在暗示我在感情問題上死腦筋呢?我別過臉去,尋思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慢慢嚼而不會讓人很飽,這個韓晨陽,讚美人家都要帶三分刺。

倒是媽媽笑起來:「就是這個理,她脾氣倔,認定的東西就會鑽牛角尖,這樣就算了,還特別不考慮別人感受,我行我素慣了,這點跟我很像。」

我抬起頭,第一次認真的打量說出「跟我很像」的媽媽,歲月彷彿在她臉上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迹,她一向會保養打扮,可是眼角淡淡地細紋,怎麼也掩飾不了。

不知道怎麼回答,我只是唇角抹出一絲很勉強的笑容,媽媽卻接著說:「她是我的女兒,我了解她,可是我卻沒做到母親的職責,是我的錯。」

這頓飯多半吃的有些煽情,臨走時候媽媽的朋友來接她,她告訴我明天又要去上海參加展覽,行程十分繁忙,在酒樓門口告別的時候,她走上前輕輕地抱住我,我愣了一下,身體不自覺的僵硬了一下,隨即,綿綿細細的溫暖傳到我的身上,我亦輕輕地回抱住她。

在燈火輝煌的城市裡,我看到她的眼睛裡有莫名的光芒在閃動,她說:「閨女,你要好好改改性子,否則再好的男人都容忍不了你。」

我點點頭:「我明白,媽,我跟你一個性子,你不說我也明白。」

「結婚時候可要打一個電話給我,不能再讓你爸爸通知我了。」她鬆開我,笑道:「希臘的愛琴海倒是度蜜月的好地方,小韓你覺得呢?」

韓晨陽微微一怔,然後笑靨如漣漪一樣展開:「跟我打算的一樣。」

一路上我和他都有些沉默,回去洗完澡發現韓晨陽在上網,我就坐在床沿打開電視,把聲音調小,準備隨便看看無聊的肥皂劇,豈料他站起來忽然從後面抱住我,彷彿電流竄過一般,我身體又是輕輕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才鬆懈下來。

我笑道:「韓晨陽,你嚇死我了,不聲不響的。」

他鬆開我,面對我表情很認真,說:「我發現,你對於身體的觸碰感感到非常恐懼,在擁抱的時候好像觸電一樣,有一種抗拒的電流,今天跟你媽媽,上次送韓晨琳去英國的時候你也是,平時我抱你的時候倒是沒有太大感覺,剛才你沒有心理準備,於是本能的很抗拒。」

我抿了抿嘴,點點頭:「是的。」

他笑得很溫柔:「這不怪你,中國人都或多或少這樣的表現,不過這似乎是因為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很少被父母擁抱。」

「是這樣的嗎?」我迷惘的看著他。

他挨著我坐,聲音很輕很柔:「你媽媽今天跟我們說的那些話,才讓我想明白,為什麼你的性子會變成那樣,又自私又矛盾。」

「為什麼?」

「在你沒有愛上自己,愛上生命以前,只是如饑似渴地從外面的世界尋找愛,找到的只有無盡的矛盾和空虛。一個在童年時期得不到擁抱和溫暖的人,常在日後以索愛的行為來滿足被愛的需要。」

我想了想,搖搖頭:「可是我覺得我很愛自己。」

「你那個不叫愛你自己,你那個叫消極的逃避,你不願意承認你在唐君然那裡的失敗,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後來你愛上我,又不敢承認,就是怕受傷害,這樣不叫愛自己。」他手輕輕地握住我的:「有時候我真的會耿耿於懷,若是唐君然沒有離你而去,趙景銘繼續對你死心塌地,你會不會在那時候承認你的心意。」

「那感覺就像所有的人都離開你,只有我還在,你只好迫不及待的抓住最後一塊浮木。」韓晨陽定定的看著我:「借愛情來肯定自己的意義,企圖撫平心中對生命的不安。」

「其實你知道,不是這樣。」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你知道嗎,我就像很多人一樣,總是覺得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失去的也是最好的,可是我從未想過用一個人的愛代替另一個人的愛,對我來說,那是對自己的侮辱,我總是用冷漠當盔甲來掩飾我的傷痕,使自己不再被傷害。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愛上你,其實很多個瞬間,我都清楚的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只是我心裡總是有一把小尺,一段段的丈量你給我的感情夠不夠傳奇。」

我想我一輩子都沒有說過這麼多心底的話,我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我現在不再懷疑了,或許說,跟你在一起我真的覺得很安心,韓晨陽,如果現在的我遇到當時的我,我一定覺得,這個女人,真不可愛。」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帘,給卧室里籠罩上一層暈黃的光,韓晨陽的臉,落在薄薄光暈里,線條柔和,眼梢微微斜飛,睫毛下是淡淡陰影,看在我眼裡,一切都完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低聲說:「我想告訴你,我很害怕失去你。」

一個星期之後媽媽回到了義大利,我的生活開始發生的略微的變化,以前很少打電話給我的媽媽,居然每天都要給我電郵,時不時還打電話問我情況。

和董安妍打電話說到這個事情,她認真的告訴我:「你這個是小時候缺愛,長大缺鈣,補補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我不跟你討論鈣和愛,聽說江風跟你求婚,你架子還挺大的直接拒絕,害的他三天兩頭來煩我,一開口就是,哎呀,小妹,我要失戀了——」

「我現在結婚?你讓我結婚?」董安妍表情立刻變的扭曲,一副被虐待淚眼婆娑的樣子:「我也想啊,你先去問我老闆準不準吧,我們搞教學課題忙都忙死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對了,我看過你的結婚戒指,恭喜你,很漂亮,江風設計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一對,害的我也想要了。」

她大笑:「我曉得你找我什麼意思了,等你走了我立馬打電話給韓晨陽,說江止水剛才跟你間接求婚來著,還說非克拉鑽不嫁。」

我居然也跟著她胡鬧,在一旁煽風點火:「對,我就是那個心思,我巴不得畢業就結婚,在家做一隻大米蟲,你快讓韓晨陽娶了我回去,要不他入贅也可以,我不在乎的。」

董安妍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等我下班就打電話給他。」

放下電話繼續看資料,再一抬頭的時候天已經半黑了,我站起來,倒了一杯水,尋思應該喊樓下的師兄幫我帶一份盒飯,剛走了兩節台階,就看見韓晨陽走上來。

我奇怪:「你不是說今天晚上要跟許大哥去吃飯的?怎麼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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