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月的南京終於到了最冷的時候,整個人也變得怏怏的,除了乏力,就是困頓。

每天發瘋似的待在實驗室裡面,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連走路都是用跑的,可是,我一點也不感到滿足,因為在忙碌的空閑中,常常會想起某些事情,淚水積攢在眼眶裡,用睏倦的哈欠掩飾過去,對其他人強作笑容。

我去醫院看江風,手術定在星期五的早上,和唐君然航班的時間恰好吻合。

他精神狀態不錯,但是每每我望去他的眼睛裡,總是霧蒙蒙的一片,那裡不僅深藏著不輕易示人的軟弱,更多的是對色彩的渴望。

他的窗台上有一盆小仙人掌,張牙舞爪的造型讓我很是好奇,順口跟他提起來,誰知江風臉色變了又變,支支吾吾地告訴我:「那個是安妍扔給我的,說是哪天心癢了想偷偷地溜出去,就看看這個傢伙,想想與她發怒的樣子何等的相似。」

我「撲哧」一下就笑出來:「江風,其實安妍對你真的不錯,前幾天她還跟我說,小時候她可希望有一個像你一樣的哥哥。」

他臉上的喜色一下子就暗淡了下去,我自覺說錯了話,倒也不更正,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小時候,現在誰知道呀。」

「誰知道呀!」他恨恨地重複了一句,然後翻了個身:「小妹,不說我的破事了,倒是你,這些年就聽你說過一個常澤,其他人呢?」

我攤攤手,回答得漫不經心:「沒有,你家妹妹是超級困難戶,倒貼都沒有人要。」

他只當我說的是笑話:「得了、得了,你那麼心高氣傲的,怕是眼光太高了,倒貼那麼沒臉沒自尊的事情,你哪裡能做得出來。」

純白的被褥,純白的牆,我輕輕地把頭靠在江風的手臂上,頭埋在一片白色中,用嗚咽不清的聲音告訴他:「哥,星期五的時候,我不能幫你簽字了,也不能親眼見你進手術室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對不起。」

我明顯地感到江風的手臂一震,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只聽到時鐘在緩慢地滴答走過,良久,他的手臂不耐煩地動了幾下,口氣惡狠狠的:「死丫頭,過去,別靠著我。」

我反倒是越壓越重,喋喋不休地抗議:「小氣江風,小氣鬼,我都說對不起了。」

他用手抵住我的額頭,然後四目相對,他怒道:「我要打電話給韓晨陽,我手術你不陪我就算了唄,還不讓我叫別人來呀,你皮癢了,還是想造反?」

我只覺得心口一堵,眼淚又不爭氣地涌了出來,幸好江風是看不見的。

韓晨陽很快就趕了過來,江風跟他說了這件事之後,他點點頭,並沒有追問緣由,只是按照麻醉師的指示簽下了他的名字,江風開玩笑:「我說,手術後要是出了什麼事,咱這個官司就指望你了。」

我氣急去掐他:「江風,你這個烏鴉嘴,不准你胡說!」

他哈哈大笑跟我打混混,韓晨陽倒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坐在一邊翻閱手術協議書,從我的角度看過去,他的側臉籠罩在冬日的陽光下,有種慵懶的味道,眼神認真專註,眉頭時而輕輕地蹙起來,有時候又舒展開,安靜的樣子像一幅水墨畫。

大抵男人在專註工作時候的樣子最吸引人,我忽然又想起來唐君然。

被光照透的灰塵在他身後飛舞,韓晨陽突然抬起頭,在我猝不及防的時候,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深深地跌進那雙深色如墨的眼眸里,嘴邊勾著明亮到極致的笑容,用只有我和他能夠聽見的聲音輕輕地說:「你的私事,早點結束早點回來,我想,你也不願意錯過江風被抬出手術室的那一刻,怎麼說,能夠陪他的只有你一個至親了。」

從腳底一直麻到頭皮,涼意十足,我佯裝鎮定地看著他,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我點點頭,順手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謝謝」。

我開始預感,韓晨陽,他什麼都知道,甚至,看得比我還透徹。

那個遊戲被中斷了那麼久,我忽然想重新開始。

人們常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其實是新的不來舊的不去,人都是喜新厭舊的生物,我想,我一定會徹底地忘記那個四年。

離開醫院,徑自去了實驗室,李楠師兄來找我,心急火燎的樣子:「完了、完了,這次壞事了,止水,韓晨陽師兄去哪裡你知道嗎?」

我愣了一下,隨口就問:「怎麼了,這麼急著找他,我剛在醫院見他。」

「先制實驗室的超聲波加工機壞了,整個實驗室就這麼一台。」

「打電話找廠商來修唄。」我摸出手機,查找韓晨陽的號碼:「超聲加工機壞了,難道是你給搞的,不會吧?這麼低級的錯誤。」

他嘆氣:「孫美潔帶的那個小本科生,不知道怎麼瞎搗鼓給搞的,沒敢報給上面,估計怎麼也得弄個處分,小孩子都快畢業了,哪裡禁得住這個,只能瞞著找韓師兄看看。」

我笑起來:「感覺韓晨陽這傢伙無所不能似的,你等等我幫你找他,具體的事情你自己跟他說吧,我也不懂。」

等我翻譯完報告,天已經大黑了,關了電腦從實驗室出來,腰酸背疼,沖著玻璃窗打了一個很不雅的哈欠,卻看到倒映在窗戶上的人影。

韓晨陽站在先制的實驗室門口,孫美潔遞紙巾給他,然後他搖搖手,朝我走過來,口氣輕鬆又坦蕩:「王教授的那份資料翻譯好了沒有?」

我點點頭,指指實驗室,試探地問:「你現在就要看?」

他沒吭聲,禮貌地沖孫美潔點頭示意就進了我的實驗室,毫不客氣地坐下來,淡淡地說:「幫我拿點汽油和棉花來,手上沾的都是機油,洗不掉。」

我無語地背過氣來,一邊開小柜子找,一邊調侃他:「喲,韓晨陽,你怎麼沒讓孫美潔師姐幫你呀,還專程找我這裡,難道基礎實驗室的汽油去污比較快?」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因為用紙巾擦機油,我比較懷疑。」

「修好了?」我拉了椅子坐在他旁邊,用棉花蘸了汽油:「手伸出來,老天,怎麼搞得黑糊糊的,真是跟你的形象不符呀!」

他嘴角微微向上翹,眼睛卻閉了起來:「修個儀器有什麼形象的,要是沒形象,我早就沒有了。」

我有些好奇:「你以前還做過更沒形象的事?」

「以前第一次做模具,資金不夠,材料不夠,就去廢棄的工廠找,汽車上的零件拆下來再用,然後設計,出樣品,少不了跟外國人磨嘴皮,那時候覺得還真是丟臉。」

我輕輕地笑笑,沒再回答,專心給他擦拭。他的手攤在我的手心裡,從指尖到掌心,我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還有細緻的觸感,他的手指修長,不算白皙,但是靈活有力。還很有魔力,充滿魅惑,會讓人臣服在手指製造出來的慾望之中,我忽然就想起那天夜晚,這樣一雙手在我的肌膚上煽情地遊走,渾身一片發麻,手也不由自主地輕輕地抖了一下。

溫熱的呼吸在耳畔,帶著戲謔的笑意:「擦得差不多就行了。」

我卻嚇得手忙腳亂的,胡亂地在他手背上擦了兩下,轉過臉去惡狠狠地說:「好了,快去洗了吧,難聞死了這味道。」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沒有起身,語氣很是玩笑的意味:「江止水,我幫你照顧江風那麼大個麻煩,你說你應該怎麼感謝我?」

我白他一眼,沒好氣地回答:「以身相許好不好?」

他歪過頭看我,書桌上的燈光一下子就鋪陳在他的臉上,還是那副玩味的表情:「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輕佻地笑,手指有意無意地蹭過他的褲縫:「當然是真的。」

他挑眉,挑逗意味十足,我卻眯起眼睛笑笑:「如果你說好,我自然言而有信,可是你卻反問我真假,那麼我說的這個真的,便是假的。」

順手把用過的棉花扔到兩米開外的廢紙簍里,我心滿意足地拍拍手:「玩笑而已,說白了,其實咱們誰都信不過誰。」

唐君然走的那天,陽光居然出奇的猛烈,在這樣一個寒冬中,隱隱的不尋常。

那天早上,我為了趕早什麼都沒有吃,在去機場的路上,天邊從灰暗到泛白再到清晨的第一縷耀眼的光芒,盡收眼底,我車暈得厲害,心裡更是沉甸甸的痛。

有些事情發生了卻要當做沒發生,有些事情知情卻要當做一片迷惘,有些話說出口了卻要當做沒說過,自己也要乖乖地當做沒聽到過。

還是那句話,當不知道用什麼表情面對的時候,那麼就微笑吧。

他從南京祿口機場到上海虹橋機場,再轉機去東京羽田機場。

安檢前都是嘰嘰喳喳的各式的旅行團隊,唐君然捏著登機牌顯得有些局促不安:「第一次坐飛機,不太懂。」

我笑笑,告訴他:「飛多了就習慣了,其實也就這樣,我告訴你,登機的時候千萬別搶著去排隊,反正位置又不會長翅膀飛了的,如果你覺得跟別人挨在一起很不舒服,等其他人都登機了,你慢悠悠地晃進去,一般最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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