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只覺得最近嘴唇乾燥得發癢,換了幾隻潤唇膏都無濟於事。

我開始想念春暖花開的季節,或是生機蓬勃的夏季,好過無邊無際的黑暗和陰冷的冬季,可是每個季節都有我不喜歡的因素,我開始嘲笑自己的貪心和挑剔。

忽然喜歡上了The berries,小小的愛爾蘭,那個流著細細香龍河的地方,那個長滿綠綠三葉草的地方,一直誕生著特立獨行的音樂精靈。

在漆黑的夜晚睜大眼睛,循環著聽《Dying in the Sun》,悲壯地把所有悲傷埋葬,Like dying in the sun,也許每個人都會想起那年世界盃上掀起衣服拭淚的巴蒂斯圖塔,擱淺在海灘邊的抹香鯨,千萬里以外的情人,永遠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江風突然來找我吃飯,幾天不見他瘦了許多,青灰的下巴,不見了原來的圓潤,我總有種錯覺,江風看我的眼神,不再那麼有神,好像是隔了一層迷霧那樣,眸光十分暗淡。

他的心情倒是不錯,跟我扯了幾句說到小時候我們兩在少年宮學美術時候的故事,他用一次性筷子跟我比劃:「小妹,那時候老師教我們一筆畫老鼠,站在台上十幾個孩子,你年齡最小,個頭也最矮,畫出來那隻老鼠倒是最大的,哈哈!」

我也忍俊不禁:「我也想起你學素描的時候,偷工減料,那時候一個瓦罐,一個蘋果,一個橘子,兩三根蔥,你乾脆就把全部東西都丟瓦罐里,最後老師問,怎麼就一瓦罐,你回答說,都被吃掉了,老師奇怪,蔥呢,你說,專門給您留著回家煮魚呢。」

他哈哈大笑,然後扶了扶眼鏡:「小妹,我們以前的美術作業你家還有嗎,我找了好幾天,把家裡都翻盡了都沒找到。」

我仔細想了一下,腦子裡靈光一閃:「我知道放在哪裡,我家有,對,都在我家!」

和他乘地鐵去我家,人不多,他坐在椅子上看新聞,我有些奇怪:「江風,這幾次怎麼都沒見你開那輛那麼拉風的陸虎?」

他笑容有些凝滯:「啊,那是朋友借給我的。」

我「哦」了一聲,問道:「你家不是還有一輛寶馬,總比出門要走上個幾里路搭車的好吧?」

他閉起眼睛,頭靠在扶欄上,睫毛微微地顫動,然後露出一絲淡淡地微笑:「那都是暴發戶開的,你也不想想你哥,我什麼檔次的。」

我酸他:「那也是你家的,別亂喊暴發戶!」

他忽然就睜開眼睛,盯了我兩秒鐘,然後勉強地扯扯嘴角,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整個人鬆鬆垮垮地往椅子上一攤:「好累,等下借你床睡睡。」

我伸腳去踢他,他毫不留情地回踢過來,我藉機問:「江風,你接一個活能賺多少銀子?」

他豎起五個指頭,說:「底價。」

我倒抽一口涼氣,見縫插針地輕輕踩了他一腳,然後擠到他身邊,攛掇他:「江風,如果我結婚了,你幫我設計首飾好不好?」

「啊——」他瞪大眼睛,然後靠近仔細打量我,就笑了出來:「小妹,不是我說你的,你沒耳洞,結婚時候就虧了,起碼少了三副耳環,鑽石的、黃金的和珍珠的。」

我撇撇嘴,不由自主就摸上了耳朵:「哎呀,江風,說真的,我糾結了好長時間究竟打不打,我怕疼,怕感染,每次想打的時候總是找理由,然後就一直沒有打。」

他故意使壞,冷不防扭了一下我的耳朵,氣得我哇哇叫,他嘲笑我:「至於嗎,就打一個耳洞,還要糾結這麼長時間,女人果然比較難以理解!」

「江風,其實耳洞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紀念。」我的視線轉移到不遠處一個女孩子的耳朵上,小巧的銀質耳釘在車廂乳白色的燈光下亮閃閃的,我不由得微微笑:「我總是想,打一個耳洞奠基死去的愛情,可是,我發現我的愛情沒有那麼悲壯,不夠刻骨。」

「所以你才讓我設計了一個吸鐵石的給你。」他瞥了我一眼:「又臭美又怕疼,那個鑽石我還沒見你戴過,你最好禱告別不小心丟到哪裡去了,不然我會把你皮給扒了的!」

我笑得心虛:「怎麼會呢,那個好貴的,我都好好珍藏呢。」

算起來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回家了,這個名義上的家,只是房子加上一堆傢具,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許久沒來,江風都有些迷路,東張西望地腳下磕磕絆絆,我只好拉住他,硬是把他拽到了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

家裡還是記憶中的擺設,白色長沙發靜卧在客廳里,陽光透過玻璃落地窗暖暖地照了進來,地上還散落著幾本雜誌,除去白色,就是乳白色,空曠,略微有些寂寞的色彩。

江風搖搖頭,順手幫我把雜誌給撿起來:「把窗戶打開來吧,你究竟多久沒回家了?」

「不知道,沒印象了。」我輕描淡寫地回答:「那些畫可能在我房間的柜子的紙箱里,不過拿的時候會麻煩一點,因為有很多個,我也分不清了。」

他笑笑:「不急、不急,慢慢找,我看看你家還有啥能搜刮的東西,一併搬回去。」

我找椅子站上去,江風在下面接東西,我掂著腳尖將箱子拉到手邊,一個個打開來,然後把找到的一些有趣的東西遞給江風,他邊看邊笑,還扯我的褲腳:「小妹,你的少女日記,哎呀,這裡還有我的素描本,嘿嘿,我小時候就挺有天分的!」

我一個個箱子翻,忽然,小腿抽筋:「哎喲」地就叫起來了,手本能地就鬆開箱子,想按在痛處,結果沒注意箱子便「砰」的一聲砸了下來,只聽江風悶哼一聲,然後嘩啦一下,箱子里的書和本子全都摔在地上。

顧不得小腿抽筋,我嚇得連忙轉頭跳下來,發現江風坐在地板上,眼鏡摔到了牆角,身邊都是畫紙和書本,他的眼神有些獃滯,我有些慌張,走過去仔細看看,發現他脖子上不知道被哪本書划出了一道淺淺的血痕,他哼哼:「別碰,疼!」

我吐吐舌頭,有些歉意:「剛才腿抽筋,一失手,你別亂摸,我幫你拿棉簽和創可貼去。」

在書房裡找常用藥箱,聽見隔壁手機響起來,熟悉的鈴聲,我想都沒想,大喊了一聲:「江風,幫我接下電話。」

可是沒有人答應,手機鈴聲越響越急,彷彿在催促著什麼,藥箱被我翻得亂七八糟,然後就聽到「啪」的一聲,手機鈴聲也戛然而止。

隱隱不安地在心底浮出,我找出創可貼和棉簽,走進卧室的卻發現江風一臉茫然地看著我,腳下是摔在地上的手機,他有些不知所措,抓抓腦袋:「小妹,對不起。」然後蹲下身想幫我撿起來,可是讓我吃驚的是,他的手在地板上慌亂地摸索,而手機僅僅躺在他的左腳邊。

我獃獃地看著這一切,他彷彿也覺察到什麼,抬起頭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小妹,我的眼鏡呢,摔到哪裡去了,幫我拿過來好不?」

走到牆角撿起眼鏡,然後輕輕地幫他戴上,我的手指尖觸過他的臉頰,張口卻發現無力,他眼角的邊緣微微泛著紫紅色,瞳孔看上去很小,我低聲地問:「江風,到底怎麼回事?」

他手裡攥著手機,遞給我,目光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先看看是誰的電話,然後再說。」

我接過來,望了一眼是董安妍的,想都沒想就直接撥了回去,接通沒到五秒鐘,董安妍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似乎還有哭腔:「止水,你知不知道江風去哪了,我快瘋掉了。」

「他……」我剛開口,卻被董安妍搶白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定要告訴你,江風都快瞎了,明明已經讓他住院了準備手術了,可是今天中午護士怎麼也找不到他,你說他怎麼能這樣不負責任呢,他現在的矯正視力只有4.6,如果他沒了眼鏡完全就是一個瞎子,我真的要崩潰了,萬一他出了什麼事,怎麼辦?」

我目瞪口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地冷卻,我只是看著江風,董安妍沙啞的聲音有些歇斯底里,他聽得一清二楚,我看見他還是一臉的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目光卻沒有焦距,忽然他開口,聲音清晰,一字一頓的:「安妍,沒事,我在這裡,跟止水在一起。」

電話那邊忽然變得連呼吸聲都細微,不知道過了多久:「卜嚓」一聲,電話被掛斷了,耳邊只有「嘟嘟」的忙音。然後,江風輕輕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小聲地說:「角膜盲,止水,對不起,是我讓董安妍瞞著你的,我不想讓你知道。」

我緩緩地伸出因為過度的緊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靜靜地伸出,然後又頹然收回,我別過臉去,渾身都在顫抖,連牙關都在打戰:「江風,你不想我知道,那你是不是打算等你全瞎再也治不好的時候再告訴我?」

他沒有回答,隱隱地我聽到似乎有嗚咽傳來,那是一種壓抑的,悲愴到靈魂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傷地滲入骨髓,我只能茫然地看著他,無能為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抬起頭,站起來微微地笑:「走吧,小妹,請我吃院外的最後一頓飯,然後送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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