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靜的下午,明媚的陽光,遼闊高遠的藍天,悄然飄飛的落葉,這樣寧靜的時刻,連日來的煩惱彷彿沉澱了下來。

我應該過這樣的生活,規律,微笑,營養,運動,心如止水。

是的,我應該,即使壓抑我的本性和天性,平淡的生活總是真理。

李楠師兄在實驗室準備課題,我在一旁製圖,忽然他的手機響了,並不熟悉的歌曲響起來,他伸手去接,我連忙阻止:「等等,讓我把這首歌聽完。」

「我們都是好孩子,異想天開的孩子,相信愛可以永遠,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天真的孩子,燦爛的孤單的、變遙遠的,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可愛的孩子,在一起為幸福落淚。」

這首歌一直響了好久,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李楠師兄才拿起手機查看:「嗯?陌生來電,你這傢伙不讓我接,這下要我浪費電話費了。」

我反問:「這首什麼歌?」

「王箏的《我們都是好孩子》。」他按下通話鍵:「我是李楠,請問找我有事嗎?」

只聽「嘩啦」一聲,桌子上的製圖工具全部摔到地上,電腦「刷」的一下斷了電,李楠師兄扶著大門,慌忙跑出去,還不忘囑咐我:「幫忙收拾一下!」

我啞然失笑,什麼事能讓一向沉穩的他這麼失措,於是蹲下來收拾圖紙和尺規,忽然看見一把美術刀,很舊了,可是刀片都是鋥亮,我不由得好奇,推出來在手上小試了一下,果然,一下留神就把手指給划了一個小口子,鮮紅的血一下子涌了出來。

也許是以前學美術時總是不小心傷到手,神經大條了,我也見怪不怪,找了張紙巾按壓了一下,然後撕一節透明膠裹起來。

好一會兒李楠師兄才回來,臉色有些奇怪,沒吱聲就回到座位上,獃獃地望了天空一會兒,撓撓腦袋,輕輕嘆一口氣,然後目光投向電腦屏幕,卻不行動。

我真的好奇,剛想開口,李楠師兄一下子站起來:「餓了,走,吃飯去。」

我驚訝得不行,吃飯這樣的詞語從李楠師兄口中說出簡直就是如同驚雷,只得支支吾吾回答:「是去食堂,還是外面?」

「東區門口,走到哪裡是哪裡,你來定——咦,止水,你的手怎麼回事?」

「沒事,不小心被美工刀划到了。」

「我用的那個?你傻呀,又不是玩具,那個刀片很鋒利的,有沒有傷到哪裡?」

我滿不在乎地笑笑:「就劃破皮而已,師兄,那個美工刀好舊,看不出你挺懷舊的。」

他怔怔地看著我,嘴唇彷彿動了動,下巴微微抬起,然後淡淡清淺地笑起來:「還好吧,走吧,晚了人又多了,你又要嚷嚷等得不耐煩了。」

我黯然,想笑出來又沒有表情,心裡卻瞭然,那把美工刀其實就是蔣迎熙的,那麼多年了,他還是捨不得扔掉。

是不是握上去,還會有她的體溫,可以用來懷念,可是我突然很遺憾,為什麼我沒有唐君然的東西,可以用來想念。

吃完炒飯,天已經快黑了,一路上街燈都亮了,各家小店進入營業的高峰期,接近深秋,融融的燈光和呼出的白氣交織在一起,讓人有種深夜的錯覺。

我沒有戴手套,跑去蘇果便利店買了一杯溫熱的午後紅茶,捧在手裡,覺得暖暖的,心裡也舒服了很多,想把手指上裹著的紙巾拿下來,誰知道血凝固之後特別難撕,李楠師兄幫我,我誇張地吸著涼氣,一副苦愁樣子:「大哥,輕點呀!」

被我這麼一說他更不知所措:「很疼嗎,都粘皮上了,不好弄。」

我嘆氣,只好自己忍痛「嘩啦」一下拽了下來,順手扔到一邊垃圾車裡:「沒很疼,我比較擅長裝作很疼,就是所謂的矯情。」

李楠師兄卻一點沒有笑意,眼神泛起几絲愧疚,語氣輕柔:「止水,剛才打電話給我的人是唐君然。」

忽然間,周圍寂靜一片,我什麼都聽不見,頭腦中只有那三個字,心臟像是被密密織織的情感縛住,聽得到迴響,我很用力,才強抑住自己翻山倒海般的情緒:「嗯,怎麼了?」

似乎覺察到我有些失常的情緒,李楠師兄字句斟酌:「呃,他不是找我的,是找你的。」

我努力綻放一個看起來雲淡風清的笑容:「他找我做什麼。」

「找你聚聚,你之前見過他了已經,還留了我實驗室的電話號碼,結果我上次不在,吳承接的電話,就順便把我的手機號碼留給他了。」他頓了頓:「我說你不在,只是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了他。」

我不知道作如何反應,訕訕地笑:「為什麼說我不在,卻又把號碼給他。」

他攤手,似笑非笑卻帶著極其憐憫的目光:「如果我當時把手機丟給你,你會怎麼說,嚇得六神無主,還是完全沒轍了,止水,面對唐君然,你沒一次正常的。」

我點頭,表示非常贊同,然後長長地嘆氣:「謝謝你師兄,還好你沒讓我接電話,不然我估計又要丑大了,這事我得花時間想想,不然准神經錯亂。」

「你一遇到唐君然就變得不像你自己,止水,說實話,儘管我知道你對他不是一兩天就可以遺忘的,但是我還是不願意你去見他。」

「為什麼,我也說服不了自己不去見他,可是我想,非常想。」

「小師妹,你是個好孩子,沒必要為了唐君然遭第二次罪。」

我大口地喝下紅茶,幾乎嗆到:「師兄,我倒是第一次聽見人說我說好孩子,因為很多人都說我性格乖戾,可是我也不明白,我是怎麼樣的人。」

小時候,奶奶帶我去淮安的慈雲寺,那裡一個得道的老和尚對著我連連嘆息:「武曲守命化為權,志氣崢嶸多出眾,左右祿來相逢聚,雙全富貴美無窮,可惜將星一宿最剛強,女命逢之性異常。」

好一個秉性異常,我便開始被他們約束得滴水不漏,從小開始學美術、鋼琴、小提琴、舞蹈,只要能修身養性的,我都學過;那時候我沒有星期日,沒有朋友;我初中之前不跟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我的一切都是由當大學教授的爺爺和奶奶安排的。

我被教育要聽話,要好好學習,要出類拔萃。

他們煞費苦心地教育我,灌輸各種積極、健康、向上的思想,終是想磨去我身上所有的戾氣和乖張。

可是本性如何摒棄,於是我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矛盾的個體。

回到宿舍,我習慣性地把手機丟在書架上,然後打開電腦上網混論壇。

三維網上帖子火,UG又被炒出來做話題,樓主問UG工程師的工資,這下把潛水的都激起來了,有兩千一個月的吶喊要跳槽,有四千一個月的抱怨給客戶設計模具麻煩,有八千一個月的說其實這工資也就一般,也有更高的,但是不屑混這種小兒科的論壇。

我忐忑,開始發愁自己以後的生計,越想越覺得渺茫,現在很多公司寧願去找一個五年工作經驗的中專生也不會找一個名牌大學的研究生,更不用說是個女生。

是不是我一開始就錯了,從我逃離了家長的掌控之後,任性選我的專業,然後一路走下來,不知不覺地已經和原來的康庄大道偏離了,脫軌了。

如果我當初聽從了他們的意見,我不學美術,我學數理化,甚至政史地,我現在會不會是一個醫生,或是生物工程研究員,或是一個老師,還是翻譯。

人生有太多的選擇,偏偏我總是覺得自己選的,是最差勁的一個。

我埋頭做CATIA逆向設計練習題,終於熬不住,看看時間已經快一點了,伸手去抓牙膏,然後叼著牙刷取手機調鬧鐘。

打開手機,竟發現,收件夾內正靜靜地躺著一條未讀簡訊,陌生的號碼:「明天有時間嗎,見個面可以嗎?」

來信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大概正是我做練習的時候,而現在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措不及防,愣愣地,凝視著那簡訊,凝視得那樣用力,忽然如夢初醒,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夜色沉沉,只有桌上的檯燈融融橘色的光芒,我莫名地開始煩躁。

想跳,想大叫,雖然期待的事情發生,我卻不知道如何面對,順手拿起蛋黃狀的發泄球往牆上砸,阿九被嚇得齜牙咧嘴,我大笑。

可是卻想哭。

唐君然,你這個混蛋,怎麼可以,怎麼現在可以風輕雲淡地說出這些,你讓我怎麼面對。

一夜我都沒有睡好,我回了他的信息,只一個「好」字,就沒有了下文,整一夜,我睡得恍惚,醒來便打開手機,屏幕雪白的光芒刺痛我的眼睛,沒有回覆。

很久以前,我睡覺都是關機,因為安全感作祟,我害怕半夜被信息、電話打擾;三年前,手機只為一個人開過,而現在,我又開始重蹈覆轍。

我想起唐君然工作時間,很規律,晚上十一點半睡覺,早上五點半起床,吃飯趕車,然後去住院部查房,有門診時候還要出診,作為講師還要代課。

算了,不能自己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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