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三、魯納斯拉拉路卡斯

如果,我們能夠將回憶重疊;如果,我們可以令時空逆洄。

假若,時光不曾磨損掉記憶的脈絡;假若,昔日的流年能夠被暗自偷換。

那麼。請告訴我,你是否仍會選擇獨自堅守著回憶。時而快樂、時而傷悲?

菲諾斯始終清楚地記得,再次看到皇帝陛下如此開懷的笑容時,是在路卡斯·阿爾緹妮斯殿下即將登基的前一日。

那天的陽光格外明媚,整座埃勃拉城沐浴在磅礴卻恬靜的流金般光霧下,璀璨四射,繁華似錦。

皇帝的寢殿內終日瀰漫著淡淡的沉香氣息,陽光以九十度角的方位斜斜瀉入微啟的門,在光鑒的地面上投下一半靡晦、一半明耀的剪影。

「菲諾斯。」

聞聲,菲諾斯習慣性地抬起頭,仰望著自己的陛下,微微眯起銀灰色的眼睛。

「我想,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寂寥的話語散落在空曠的寢殿內,聲音雖是極輕的,但在菲諾斯聽來卻有如當頭棒喝。霎時,擊打得他心下一片空茫。

自從,得聞『她』去世後,皇帝的身體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靈魂——垮了,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都垮了,也毀了。

在往後的歲月里,他一直在與病魔抗爭。

「陛下」他驚呼。向來冷靜的臉龐寫滿從未有過的慌亂,聲音也在微微發顫。

皇帝的眸悄無聲息地轉向他,眼中的金色仿若清露薄晨下,被陽光以不同角度照射的碎金。嫵媚不減,妖冶依舊,眼波流轉間,瞰盡天下華美。

「我想,你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不是嗎?」他擺擺手,示意菲諾斯不必再費心說些什麼。

因為他的心,早已死了。

別過臉,皇帝不去再看菲諾斯那不甚好看的面色。他調轉的視線對上一面銅鏡,打磨光滑的鏡面上清晰而誠實地照映出,那個此刻正對視著它的人。

依然又是那樣憂鬱不堪。曾經如火般艷紅的發色早已逐漸黯去,褪成滄淡的暮雪之色。

注視著那個早已變得不似自己的自己,他薄唇微勾,不自然地,笑了,但只這一個無意的笑,依舊勾魂攝魄。

皇帝一直收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感應著指間絲般的潤滑,輕笑出聲。

「菲諾斯。你說,她現在……會在哪裡呢?」

她……在哪?

那個如月神般婉約清靈的女子,那個惟一令他欽佩過的女子。此刻,又會在哪裡?

菲諾斯陷入了如石像般的沉默中,他無法回答。

面對無聲的沉寂,皇帝卻並不追問,他只是習慣性地凝視著遠方,眼中的希望與渴望交替摻雜著,陽光無聲地籠上雪一般的發,似一聲聲悲酸愴然的悠遠長嘆。

隨著寢殿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直半倚在窗邊軟榻上的皇帝回過頭,望著門口的修長人影,狹長的雙眼微眯,溢滿了無限的溫柔和喜悅。

泛著銀月般皎潔光澤的發,比紫水晶更為璀璨的雙瞳,如上好白瓷一樣的細滑膚色。舉手投足間所散發出的,是何等令人心悸的絕代風華!

那個深埋在皇帝心底的人逐漸與來人重合。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綽約身影,此刻竟以從未有過的清晰,真真實實地出現在他眼前。

她是他命中的劫難,是他寂寞的根源。

不是不知道這樣結果。事實上,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仍舊從未後悔認識了她,甚至為這本就是一段錯誤的愛戀而心存感激。

因為只有她,才給了他這世間如此珍貴的一個,獨一無二。

夠了。真的,什麼都夠了。

來人一寸寸走近,帶著埃勃拉皇帝幾十年來,一直纏綿不絕的愛情。暖風吹拂,陽光掉進他的眼睛,瀰漫著好似能掐出水般的溫柔,金瞳中那一貫的冰冷與殺戾,此時早已不復存在。

他的笑容寧靜而安詳,從未有過的純凈與明快點亮他的雙眼,任誰都可以感染到他此時的歡快。

他朝著來人伸出了手。

「阿爾緹妮斯……」

真好。

我終於,還是見到你了。

我那最初,也是最終的愛人啊。你終於肯來到我身邊,見我最後一面了嗎?

皇帝的臉上泛起光亮的色澤,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座快樂絕美的塑像,整個人都在微笑。

沐浴著晨光的,微笑著的,天使塑像。

望著那如玉般的面孔,菲諾斯跪下身去,把臉深深地埋在陰影下,終於失聲痛哭。

陛下,您終於可以解脫了……

這些年,他伴在皇帝身邊,看著他不動聲色,卻可在彈指間覆滅一座城池。他看著他的陛下一路走到現在,開闢的領土數不勝數。他霸氣依舊,卻缺失了某些東西。

他把屬於他心中的真愛,永遠丟在了來時的路上。

當日,整座埃勃拉城陷入一片素縞與哀悼中。

那位被萬民敬仰著、畏懼著,同時又視為神明般存在著的皇帝,魯納斯·尤拉三世,於寢殿內駕崩。

翌日。深受萬民愛戴、埃勃拉唯一的皇子正式繼位登基。史稱路卡斯·阿爾緹妮斯一世。

他是埃勃拉唯一的皇子,唯一的。但卻不是他最敬愛的父皇親生的兒子。

記得,那是他八歲的時候,他聽到了,那,很小聲的流言蜚語。

他不是親生,不是親生的。

多悲痛的言辭,讓從來都不哭的臉上,被淚水沾滿,狼藉一片。

他第一時間就是衝到了議事殿。

「父皇,我不是你的親生兒子,是嗎?」他哭喊著,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他是那麼驕傲,驕傲自己是驍勇善戰,萬夫莫敵的魯納斯·尤拉三世的兒子。

淚水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了從來不曾慌亂過的父皇,是那麼震驚,那麼暴戾,那麼地……慌亂。

「誰,是誰告訴你的!」暴吼下,他身邊的辛克斯·摩納差點被嚇趴下。

質問的話語,有著濃濃的殺氣,卻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但,他知道。

是真的。

真的……

因為,如果是假的,父皇絕不會這麼說。

他會哈哈大笑,然後將他抱起來,抱得高高的,對他說,「小傻瓜,這種事情,你也會相信,這可不像是我的兒子。」

而不是——誰說得。

假的,是誰說的都不重要,不重要啊。

那麼,他又是誰的孩子。

儘管是外公的辛克斯在他身旁,不斷地安慰他,說著那是假話,不是真的,可他知道,真正的事實是什麼。

只是沒有人願意告訴他。

沒有人。

父皇走了過來,輕輕地將他抱了起來,他安穩地坐在那偉碩的臂彎上。

「你是我的兒子,我唯一的。」

堅定的好像連沙塵暴都無法傾覆話語,撞擊著他的心靈。

「唯一的?」他眨著眼淚,不確定的問。

「對!」

「永遠,永遠?」

「嗯!永遠!」

僅是這樣,他就覺得開心,破涕為笑。

那一日後,他將這個疑問,深深地藏在心底。

當母后知道這件事情後,在哄他入睡的時候,問他,「路卡斯,你覺得陛下,他愛你嗎?」

愛,當然愛,父皇彷彿想要給他一切的那種愛,是他從小就能感受得到的。

「那麼,你還在乎什麼?」

這句話宛如醍醐灌頂,讓他震顫。

是啊,他還在乎什麼?

他的父皇,視他為唯一的兒子,唯一的,獨一無二的。

他是魯那斯·尤拉三世的兒子,永遠都是。

永遠都是……

然後,他長大了,在長大的歲月里,他無數次看到相同的景象——最敬愛的父皇沉默地坐在寢殿一角,修長的指中緊握一束與自己相同的銀髮,出神地撫摩著一塊早已破舊的黏土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父皇似乎在惦記著誰,思念著誰?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父皇對母后很好很好,卻從不同床共枕。

他為此還問過母后。

母后那看似永遠長不大的臉上,有著淡淡哀戚,她說,父皇心裡住著一個人,一個佔滿了,他所有思緒的人。

「誰?」

她笑而不語,卻是笑中帶著眼淚。

他想,那去問父皇好了。

當他向父皇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始終是在他眼裡是無所不能、有著堅強而不可動搖意志,神明一般的父皇,竟然脆弱得像是沙子堆砌而成的獅子。

一碰會散。

一種濃烈到連空氣都變得稀薄的感情,流瀉了出來。

他不明白,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

父皇,是那麼的痛苦。

他不問了,再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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