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下)

他們收拾了釣竿準備下山回去。小童從水中提起那一串魚兒來,那些可憐的小東西就拚命撲騰掙扎。他們看了,心上不忍,兩個人一商量,就把鉤絲一扯扯斷,六七條小魚兒又都放它們回去。看它們下水一鑽打個轉身便潛到深處不見了,兩個人才高興了,就笑著又帶了空釣竿回來。

走出山谷,到了平地,小童自己笑了說:「計算還是回來得對!如果游泳游累了,現在一定沒有這麼好興緻。」

藺燕梅喜歡聽這句話,便靠近去傍了他身邊走,說:「還是有個女孩子陪著好吧?」兩個人就會心地笑了,於是又喜喜歡歡地回到學校來。這回他們進的是新校舍北區的北門。走到中央大路上,小童便踢著一粒小石子走。藺燕梅就也學著他頑皮,也踢著一粒小石子,兩個人低了頭走。進了學校不覺又談到朱石樵的走。小童便說如果是藺燕梅走,一定完全兩樣,送別會就得開兩個禮拜!她啐了一聲說:「再氣我,我走個給你瞧瞧!」

小童忽然說:「站住!閉上眼!」她聽了便閉上眼,站住。

小童說:「我請求你作一件事行不行?」

她閉著眼說:「都行。」

「好。」小童說:「你試試改一改你的怪性情。同學已經一天天地少了,你別跟任何人鬧彆扭。你睜開眼看看。你和他玩一會兒,我把釣魚竿送回屋去。」說著從她手中拿過釣魚竿來。她睜眼抬頭一看,已經躲不及了,大余已經走到面前。小童拿了魚竿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跑向宿舍那邊去了。

她看了小童的背影,心上說不出的難過。一天的快樂忽然變成寂寞了。大余已走到身邊又不能不周旋,可是他那眼睛怎麼那麼愁苦和無情啊!

她雖說自從由宜良回來以後,沒有和大余談過話,卻亦沒有這樣面對面站在一起過。她每次都是巧妙地躲過了。她或是找上個女孩子去說別的話,或是繞著走別的路。她總不能說見了面站在一起,不理人呀!

她從小童的話里覺出大余此來必不容易應付。他來頭之兇猛必將她心上已經結疤的傷口重新揭開,令她重新淌血,受痛楚。她知道大余這一月來不得機會和她說話,今天必不肯把這時機輕易放過。她深知大余口才之犀利,用情之狂暴,不是容易抵抗的。但是她又知道自己已經不愛他了,而勢在非抵抗不可!

大余靠近了她便說:「燕梅!我要求你同我走一走。」

「不!孟勤!」她兩眼看了地下痛楚地說。」她心上已經覺到了極大的壓力。她處境忽然奇窘。她便拿著小手絹兒,把兩隻手拚命的絞。她說:「不!孟勤!我今天累極了。我要回去休息。」

「你不能說這個話的!燕梅。你不能完全不給我一個機會。」他聲調都變了。他一字一針扎在她心上。

「我沒有什麼機會可給呀!孟勤,你不用我給什麼。反之,你要給我安靜,你要放開我。你看不出我在養傷嗎?你一下子就打擊得我發昏。」

「機會就在眼前,燕梅。你不給我,我也要抓住。無論我從前怎麼不了解你,我現在要用真心來了解你。無論我從前多麼令你嫌惡,你得允許我試一試。燕梅!你不能不聽一個犯人申訴,就下判決詞!」

「我不懂你的話呀?你說的我不明白呀?你也太興奮了,我今天也累了。你放我走罷,等下回你也安靜了,再好好說。好罷,孟勤?再談罷?」

「我是開門見山就說題目的。」他完全感覺得出來藺燕梅是裝不明白。他說:「你根本不需要我現在說一套序言。你躲我躲了將近一個月,你能在今天裝不懂嗎?燕梅,你就不能聽一聽我的申訴么?」

「我不配聽這個的。孟勤!你不能這麼折磨我。你好比是一個壯漢暴打一個小孩子。我不是你的對手。你不應該來壓制我。孟勤,你放開我。世界上比我強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何苦認定我來欺負?」

「燕梅!」

「你不說了罷!你放我回去!我說不過你,我怕你!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的感情,你的口才更是無敵的。」

「燕梅!」

「你就是什麼都不顧,你也要想念我們從前的友誼。你憑了這些時的友誼也請原諒我,放開我這一條小魚。吃下它又不當飽,弄死它也不是快樂。」

「燕梅!燕梅!」

「我已經說了最卑下,可憐的話。我已經放棄了抵抗向你求饒。這是哀求你放開我呀!我連一個女人最後的一步權利都不能保留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休息呀!」

「好罷。」他放低了聲音說:「『羅馬也不是一天之內造出來的。』我今天依順你,讓你回去。至少我可以陪你走這一段路。你別用『女人』這兩個字,你看看你這身衣服,多麼孩氣,多麼幼小!你也別相信你的決斷,你需要人領道,你需要人保護。你又叫我失望,你又叫我驚奇。我失望你還是那個任性的脾氣。我驚奇你變得這麼堅決!可是無論失望還是驚奇,我都覺出你反常的地方,你反常,所以你才拒絕我的診斷同醫療。我不怪你,至少我覺得自己失職。」

這些話都是藺燕梅最怕聽的。她越怕聽,他越那麼巧就正說出來。她當然也有聽了不服氣的地方,比如「女人」兩個字原是大余從前用來說她的,現在翻過來批評她,但是她不敢辯,她一死兒低頭快走,希望快點走到。她又怕在同學眼前給這位聖人難堪,所以又不敢真走得太快。

大余繼續說:「我過去恐怕被你錯看作了一個無情的人。但是我想你應該明白我這一點的。我憎惡那種人,一天到晚把情感的事放在嘴邊上隨意不經心地亂說的。但是我現在讓步了。我要低下頭來學習。我要向你學習你不會再聽見我斥責你女孩子脾氣了。我要你的女孩子脾氣來克化我,灌溉我。我也許是一株為霜雪凍僵了的枝條,但是你能把我暖過來。無論我是誰,即使是一個路人,只要你能力可以做到,你會掉頭不顧么?我們現在倡導寬恕、慈悲、原宥。我們要鼓勵人新生,我就是這麼一個實例,我在你手裡。你至少從今天起,萬不可再不理我。你要容我常常向你求饒。」

藺燕梅如同在受著酷刑,受著試探。余孟勤只是順了思想所及在向她傾吐。語句中本來也不是有意地壓迫她。不過這詞令自然地有力,而在她一個有心人聽來,便覺時而是威逼,時而是利誘。尤其那一句:「羅馬也不是一天之內造起來的。」一句諺語,更令她覺得來日兇險猶多,而不禁心上怦怦作跳。

「其實你是做著一件違反自然。違反你自己心愿的事。」

他自信力是可怕地那麼強。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你很清楚地知道你有一個感情,這個感情是你自己很珍貴地培植起來的。不幸它意外地受了一點傷損,於是你痛苦地打算把它埋葬掉。你不知道今年埋下去的也許是一粒小種子,明年長出來便是拔它不掉的一樹刺心的荊枝!你不知道你應當起意把它埋掉。這完全是反常的。你更不知道你完全無需把它埋葬掉。你不能想到這點挫折,得到同情之後會變得十倍於那個份量的安慰同快樂。燕梅,你不能斷章取義地解釋我從前苛刻的論調。你明白我現在的用心。」

這話已經說得太露骨了。藺燕梅不能再忍受。她便發怒了。她說:「我完全聽不明白這話里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你何以有權利來對我說這種活。我心裡有什麼事,你何必費心費力來猜?你不能這麼纏我。我一定要快點躲開你了!」她說著便走快了。

余孟勤便默然陪了她走。快到南院時,他說:「燕梅。我一點也不怪你斥責我。我斥責別人慣了的,我明白那種心境。我也明白這種口氣不是你素日溫和的氣質可能有的。你是需要休息了。我不能性急,我明天再來看你,你答應嗎?」

藺燕梅幾時這樣暴怒過?她快走到南院時自己已感覺到可恥。她覺得太不應當了。余孟勤這末尾幾句又寬恕了她,她不覺熱淚盈眶了。她只沉默地點了點頭,淚珠兒更忍不住直落下來。她一言不發轉身進去了。余孟勤也不禁黯然。他忽然恨造物何以不仁?硬在人生中起風波。

藺燕梅低頭急走,她盼望屋裡沒有人,好容她痛哭一場,把滿心酸楚哭個痛快。她到了屋門口,看見鎖開著,推門進去,卻沒有人,她便伏在枕上哀哀地痛哭起來了。

她從昨晚起始,嘗到了一點愛情的甜味,得到了一點心上的溫暖,這是她有生一來,十九年了,僅有的一個經驗,雖然她還不知道那就是戀愛,但是她嘗得出那滋味,那麼細膩,那麼纏綿,那麼可留戀,於是令她在一種逃避心理下忘掉了余孟勤這方向她的情思債。她如果能夠不碰上這債主,她的美夢還可維持得長久些。她一旦碰上了,她便只有打起精神,堅定意志來清算一下。清算一下誠然痛苦,誠然是把辛酸事一件件又溫習過,但是只要她受得住,慢慢地再把創傷養好,她是還有資格來戀愛的。她不該想逃債,她於是措手不及被余孟勤著實地刑罰了一場!她怎麼能忽視自己過去這一年多種在心上的情思?

她不見得是有心要躲避,但是朝了抵抗力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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