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中)

幸好方才只一點毛毛雨,草上還不濕,他們坐下來靜了一下。耳中馬上清涼了。雨後的夜晚,又是早秋天氣,涼爽得很,藺燕梅心上需要一點時間來溫習一下方才的話,所以圖書館中所聽見令人難受的新流言便暫時忘下了。

她盼望了這麼長久的事,一旦置在她手中了。余孟勤愛她,余孟勤一直說是愛著她!也許在她第一次出現在他眼裡時,他已愛著她了!她仔細回想一下,她第一次到學校來時在新舍門外下車,便碰到了那一雙嚴峻有神的眼睛。那以後她如作著夢一般忽然在學校中成了唯一令人注意的人,於是那一雙全校僅

有的威儀出眾的眼睛便落在自己身上。她現在想想很覺得是很動心的。

「不是他來看我,也不是我去引他注意。」她想:「這是因為我升到他視野的中心去,那便自自然然地為他看見,而得到他整個的注意。」

她現在當然看得深遠得多了。她很奇怪當時自己何以竟那麼簡單?而全體同學也都這麼簡單地來看這件事。僅為了兩個人都是學校中出眾的人物,便可以滿足了所有的戀愛條件了么?

她自己才更羞人呢!她在那個時候竟好意思許下了願心,為他留著自己芳香的嘴唇呢!她想到這裡不覺雙頰飛紅,不敢再想。

誰知道這個令她痴情自縛的關鍵也便是今日當頭一棒把她唱醒轉來的關鍵。她自從許了這個願心之後,便再也不曾仔細觀察過大余,只是一味地在乞求他的憐愛。她更不曾用心考驗過自己的情感,只是認定了自己最終目標是大余的人。完全不想都有什麼感情在維繫她這個心向。

范寬湖,再也夢想不到是他在這麼一種情形下喚醒了她!她從此懂得了一個成熟少女的感情與一個小女孩的景慕是完全不同。她從此要把自己的感情放到睜開眼睛下重新判斷。余孟勤從前在她心目中是絕對的,是完整的。現在是要受她考慮的了。

她想來想去,她到現在為止,並沒有愛他。她對余孟勤有很多尊敬,也有些同情。可是想來想去,她實在沒有愛他。那許多敬重的感覺一向為自己一種不察覺的意向給裝扮成了愛情了。她覺得她自己還沒有戀愛,也許那種氣憤,不甘,想征服他的心理有幾分看起來很像戀愛,但是這一夢醒來,把自己解放了,也不那麼認真打算征服誰了。她覺得既然放棄這意念毫不感困難,這便決不是戀愛。

她甚至自覺一向有幾分可憐大余的心理。這心裡一旦為她看清,她便更覺得不是戀愛了。她固然覺得敬重是戀愛的一個好開始,但是敬重與可憐都是對任何值得敬重或令人可憐的人可以有的。一個男子何需一個女人來敬重?更何用一個女人來可憐?他的情人對他豈不應當有一種更女人的、更原始的更激烈的情感?

她從前的小女孩的心理對這些是茫然的。她現在戰慄,恐懼地知道了人們肉做的心中,還有這許多危險的火焰。她再聰明,她也逃不掉是個女孩子,她便本能地恐懼著。她不知道這些火焰將來會如何灼傷她。但是起碼現在她還未把這火焰引上身來,她又本能地為自己慶幸。因為她正在那對戀愛懷著恐懼的年齡。

可是令她夢醒的這一幕太可傷心了。想想從前余孟勤對女孩子們的批評,想想自己所許的願心同驕傲的日子。

這是一個不得已,無可奈何的下場呀!這終成為一個造了憾恨的事件。這令她對余孟勤的態度很是失常。她自己也明白,卻糾正不過來。

她夢醒之後本可以有兩個前途可走,一個是光明健康快樂的,一個是消極,頹廢,出世的。而她這帶了憾恨的回憶,及近日來一切不如意的演變,頗逼了她走上消極之路。

她當然難得機會向人請求解釋同指導。因為人家第一,不敢在她眼前提這件事,第二,她明白,任何素日親近她的人都決不信她對余孟勤的新態度。使她說也沒用,所以她一直是孤獨著。而一個在歧途上的孤獨者,慣常是越走越錯的。

她今天手中把握了這個自己企念已久的余孟勤的戀愛。她如同感覺要昏厥那樣心上失了重心。她的昏厥是大病初癒,體氣虛弱到了極點的人,又吃錯了一劑葯的那種昏厥。

她手裡拿了這份愛情如同一個肚飢的人拿到了一粒寶石,令她哭笑不得。她從前的心理如果復活,她也許會如瘋人一樣把這寶石吞下肚去。但是她現在絕不可能吞下這寶石,因為她喉嚨中有一個痛心的刺卡在那裡。她現在僅能做的是把這粒寶石奉還,沒有什麼別的可說。她甚至期望仍未得到這寶石。她既不願他人受她的干擾,她自己在這種孱弱的心境下,也受不起這個激動。

這種又困難又不愉快的處境就把她引回到她那始終不能得到解答的問題里去了。她到底是適合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里生存?她自己有什麼不能得到協調的個性沒有?為什麼她便要遭遇這些事件?上帝造她是為了令她快樂的呢,還是令她來受苦?是不是一個美麗聰明女孩兒的路上,便該長滿了荊棘?是不是上帝造了她,又後悔賦予她太多恩惠了,於是想收回去?那麼何苦生出這些事來折磨她,何不索性把她的整個兒人收回去算了!

上帝不收回她去,她還不會自己投奔回去嗎?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對她來說太難應付了。她當然是一陣陣在紛亂的思潮中不斷地也受著方才在圖書館所聽得的閑話的刺扎。如果說世人心腸本是惡毒兇險的吧,那她不能相信,她會寧可死去。但是這變化是太快,大不可測了。好比前一分鐘自己還在岸上救人,現在便是輪到掉在河中掙扎了。

「哪裡會有這種事?哪裡會是做著夢?」「大余他心上會不明白?他樂得裝明白糊塗,得過且過就是了!誰還不是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地!」「這下子把個范寬湖害苦了!」「看見風勢不對,來一套神話,就把他犧牲了!」這些刺耳錐心的話,一句一句重新在她心上再施酷刑。

她不覺對世事人情心灰已極,又害怕起來了。

小童在那裡用小土塊一粒一粒地向水池裡面丟。他彷彿什麼心事也干擾不到似的。她這一大堆憂鬱當然不是完全此刻才有的,也當然只如閃電一樣,一下子又一下子地在腦中亮過;雖說也不過半分鐘一分鐘的光景,卻給了她不知幾許痛苦。她很自然地不喜歡這人生,這環境了。但是看了眼前的小童,她便不自己地有點歉然。這些意念在他那裡一定是一索即解的。她卻深埋在自己心裡,不那麼大方,浩落地和他談論,反倒不許他多嘴,拘禁得他只有坐在雨後的青草地上,自己向水池中拋土塊玩。

她從小童身上彷彿看到了一種無形的氣質,這氣質令她很覺慚愧。很慚愧自己不該有這種入魔的想法。很慚愧同在一個學校受教育而自己的成就太差了。她便得到一種力量,禁止自己的思想再沉淪下去。

她應該再把談話繼續起來,她需要想一句話起個頭兒。這念頭一起,她便又恢複了臉上的笑容;她看了小童,心上的黑暗勢力便逐漸退下去了。她在想句什麼話來說?她想:「即使他又追根問底談到這些事來,我索性就和他傾心談一下,那一定可以救了我!天幸現在天是黑的,又下過了雨,沒有人來。」

小童還沒有等她開口,似乎已下了個決心要打破沉寂先對她談話了。他拾起一塊大一點土塊,用力直擲過水塘投向對岸玫瑰花叢里去。那裡花已過時了。干敗的枝葉為這一塊土打得刷刷一陣響。落葉使掃下一大片來落在水上。黑夜裡又聽得見叢枝下覓食游竄的田鼠驚得慌張亂跑,撞來撞去,弄得玫瑰叢里鬧聲久久不歇。

但是這花叢明春仍要開出新生的玫瑰的,所以那些已長成的枝條,已經很有一股韌勁的,便只顫動著抖去了它的枯枝,然後仍挺立在那裡並未受傷。

小童是因為心上下了個決定,不覺一塊土塊投重了,直投過去,沒想到正投中了他們兩個人的心事。他們上次坐在那裡談話時,便是今年春天,那天還有范寬湖。范寬湖為藺燕梅費了那麼大的事折了一枝玫瑰,還掉到水裡。那震動的心弦的折枝聲,彷彿還刺在心上,而范家兄妹連帶上忠厚的周體予卻硬被校中同學排擠的存身不住,離開他們走了。

小童說:「藺燕梅,我剛才想了半天,心上很為你難過……」

「小童,」她忽然感激,她說:「小童,你為什麼為我難過?你別這樣,小童。你平常不會難過的,你也讓我難過起來了!」

「你不要談我。」小童說:「我看出你難過來。日子不少了!你在變。」

「我是在變。」她說:「可是你不能變。你還要像平常一樣,快快樂樂地。如果你怕我變,你就先不能變。前幾天我還跟姐姐說過,就是你待我跟平時一樣。小童,如果你也會難過起來,那我眼前就沒有一件不變的東西了!我不能受!我不能活!」

「不只是這樣。」小童說:「你既然這麼說,我當然可以為你不變。不過你卻似乎並不小心自己。你任你自己變。我剛才一直想我們從圖書館走到這兒來一路上談的話。我們平常談話都比這個快活。今天你心上一定有什麼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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