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下)

范寬怡不跟他胡鬧了。她自己忽然想起來:「不知道藺燕梅吻過哥哥沒有?藺燕梅這傢伙也奇怪,怎麼這麼個漂亮的人兒,上了兩年大學也沒聽見她什麼羅曼史?好容易有個大余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個教授一個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說不親近罷,從前也不大見他們往來,才一到了呈貢,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剛剛混熟了的。他們出去拜訪農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還是常常聽見人家鄉下人誇獎他們好一對兒,還有時認成兩口兒。他們自己會不覺得?可是說親近罷,又不聽見哥哥對我提起。從前他有了新女朋友,那回不是才見了一兩面,就跑到我這兒來吹牛!連影兒都沒有呢,就說人家愛他!過兩天又說人家掛在他脖子上親他,贅得肩膀酸!

「也許他這回碰了釘子!也好,叫他少那麼神氣!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兒都擺在他面前任他挑,還嫌費事似的!可是說碰了釘子罷,又不像!我就不信他會碰釘子。真碰了還看不出來?」

「也許就瞞我一個!背地裡不定多親熱呢!一定!可恨,新人引進房媒人扔出牆了!就是這個想法看起來像些!好!瞞著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余,她也沒接什麼碴兒呢!他也替梁崇槐說兩句好話,兩個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樣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這回找了來,會有今天!少高興得忘了昆明還有大余等著呢!」

她想著倒不自在起來了,大有熱血任事人成功之後,想想很沒來由之嘆。

「你想什麼?」小童問:「你又發什麼呆?」

「我想什麼!我想你的鴿子在路上叫人一槍打下來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見鴿子就跟你算賬!」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沒有槍。誰叫你把鴿子帶出這麼遠!」

小童想一想說:「不至於,昆明附近沒有野鴿子,現在一隻鴿子還不值一顆槍彈錢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個人就忙壞了,還管得了鴿子!」

「世界上壞人像你這樣的還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著了。」

他倆個在一起,若是沒有個勸架的,什麼題目也吵得起來。幸虧這時候那兩個回來了。沒有找到阿姨。藺燕梅是真相信會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後找。范寬湖就不去。後邊只兩節車,找了一陣也沒有,就回來了。賣票的看他們跑來跑去,簡直以為是不想買票。忙著把票賣給他們。

藺燕梅兩頭找不著她阿姨這才肯坐下。沒有多一會兒,看見楊宗海了。他們一齊反轉過身來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後面。火車的氣閘不住噝噝地響,引掣關了,往下坡溜,是他們最覺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畫的山,藍汪汪的水,他們想去年的夏令營。

小童說:「范寬湖你的刀子還在那兒水底下呢I」

「你也差點兒沒有在那湖裡餵了魚呢!」小范說。

「差一點兒就是差一點兒。」小童說:「我這一年還吃了不少魚呢!我倒擔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條大魚吃了,非鬧肚子不可!」說著大笑起來。

「你專門想些怪事,你就不會想想那時候的人現在還有幾個在學校里?」藺燕梅想著就沉默了:「穿顏庫絲雅的小和尚現在在喜馬拉亞山那邊呢!」

「你的想法才不對呢!」小童說:「你皺著眉毛想他們,他們皺著眉毛想你。這不苦死了嗎?他們想起我來一定不會皺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兩個不同的人手裡就會這麼兩樣!你得學著一點!你是專門叫人擔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點事來,他說:「這會兒還多著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來,我們大談了幾回。當然先問她重慶的事,她卻每次只說幾句,就轉過來問你。我想你應該由她指導。她加上伍寶笙,可比大余強多了。大余是個哲學家,可是不是給你這種人下藥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說我什麼?我的心這會兒真是順了鐵路兩頭兒跑!」

「我真恨沒記筆記,道理是淺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簡直入神,所以我學不來,一頭聽一頭忘。你還是去聽原本罷。」

「不過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來。她一定還用從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變了這許多。」藺燕梅有點得意也有點傷感地說。

「你變得了哪兒去?人世的變化說大就大,說小也實在小。人生下世來,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這一半還干涉呢!這話你懂不懂?這是史宣文說的。你能變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長大了是大狗,決不能是貓!簡單一點說!」

「啐!還有好話沒有?」藺燕梅的心整個兒為這些話溫暖過來了。她記得史宣文和伍寶笙多麼愛護她,她們畢業前,三個人會談過半夜話,也都是關於自己在學校中未來的日子。史宣文走後,這個討論始終在書信中繼續著。現在聽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貶的評語是真愛了自己,整個的自己,不挑,不揀,就是這個藺燕梅,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兒!

過了可保村,她們便準備下車了,這裡離宜良已經不遠。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見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見昆明的好同學。

車子到了宜良,藺燕梅幾乎高興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頂,卻再也看不見。大家都下車了,她才下來。已經下得車,又吻在車廂扶手上一下。小范說:「這是幹什麼?」

「這是謝謝它送我找阿姨來!」她說:「車號是ICY一三二一。謝謝你。」

小范又翻身對小童說:「怎麼單會跟我搗亂?這會兒又不說話了?藺燕梅又作了一盤菜,你的鴿子醋不醋?」

「這個好呀,」他說:「給了車錢再親一下,禮多人不怪。」

藺燕梅滿心想見阿姨並不理他們一遞一句的閑話。她一個人走在前面。宜良城離車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車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樹、田地,和一條平而淺的河,正好看城牆和那一帶景物。小童在車站買了一些「丁丁糖」一邊吃一邊走。讓他們三個吃,三個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許他走著吃。他沒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要不就放在口袋裡了罷!」

「你讓他吃算了!小范!」藺燕梅說:「放在口袋裡成什麼話?」她說著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裡什麼東西沒有放過?他連荷蘭鼠都放在口袋裡,據伍寶笙所說。她又想起她們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個值得回憶的旅行。她想想這一個學校,這兩年快樂的時光,這些要好的朋友,這一切,都要告訴她阿姨說。要細細地說,要說幾天幾夜說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紹給她阿姨,要告訴她阿姨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聽了就會那麼笑著謝謝他們,並且愛他們同愛自己一樣。

她要告訴阿姨有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許假裝生氣說:「那麼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嗎?」阿姨真會這麼問嗎?呣說不定呢!她想著,自己怪嬌嬌地笑了,那些童年時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臉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寬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這麼一笑弄得幾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會在她一人身上積了這許多動人的成份。

說著話他們就走到了那條河,河身很寬,河床卻很淺。只有中間一脈水,西邊都是碎石子。范寬湖說:「這河上怎麼沒有橋?」小童說:「這種河雲南多得很,沒法子修橋。平常淺成這樣,一場大雨馬上變寬。都是稻田裡淌出來的水。水深了河身寬得很。修個橋費事不少。沒水時成個旱橋。放在那兒怪悶得慌的。咱們踩了這幾塊石頭不是一樣過去。」

「水深了呢?」小范說。

「下水過去。人跟牲口都一樣,反正沒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別為了水勢不定河邊還有店呢,人住在店裡,喝茶抽煙,說笑話,等水退。還有一種專門作背人過水生意的人呢!」他說著脫了鞋:「從石頭上掉下水去弄濕全身,還不如從水裡過去!」

女孩子們也高興了,脫了鞋襪,嘻嘻哈哈下水過去。水也不過剛到她們潔白美麗的腳踝。藺燕梅說:「這是去西天的路上,凈罪的河呢!」

「我就沒有什麼罪可凈。」小童說:「有罪的人自己騙自己這麼說罷了。有這麼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腳就算了?」

范寬湖對藺燕梅說:「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熱鬧得很,不是?」

「我並沒有氣他。」她說。

他們在河那邊穿好鞋襪。又看了一陣景緻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裡去的。水清淺得看見它在河底成一條白色帶子,便在那一串兒踏腳石旁邊,可見著不是在雨季,它是整個兒在旱地上的。

小童緩著眉頭聽了兩個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著糖跟著進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見了天主堂,和別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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