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下)

她們回過頭來坐下時,眼前一亮似的,有四個整齊好看的女孩子從後面一節車裡走進來,全是學生打扮。像是找個沒有雨的座位似的,不過這裡也沒有座位,她們就站在那裡。只聽見一個走在最前邊身材小一點的說:「站一會兒算了,只要沒有雨就結了。反正也快到了。」說的是悅耳的北平話。

修女獃獃地看了這四個女孩子,白太太用肘輕輕碰了碰她說:「看去都是聯大的學生,我來問問看!」

「你倒比我還急呢!」修女笑了說。

這時又聽見她們四個談起話來,她們便先靜聽著,一方面才從新打量,仔細看這四個倒底誰頂美。這種看法幾乎是任何人看見了幾個女孩子在一起時都不免的。

最前面先說話的這個,看起來最聰明,最能說,愛笑。就是嘴唇顯得薄些,似乎是個厲害的角色,年紀也最輕。後面那兩個身材很好,穿著一式的衣裳,像是一對雙生姊妹,打扮得一樣齊整,又都俏麗動人。赤腳,穿了露空的皮鞋。引人注目的兩雙線條勻稱的腿。可是最惹人喜歡的要算當中的那個了,她身材不高不矮,眼睛特別好看,皮膚特別玉樣的有光澤又細膩,打扮得卻偏學個頑皮孩子,不肯那麼多修飾,她有些孩氣,卻不似頭一個那樣愛鬧,可是那鼓著的小嘴也夠像個難纏的樣子了。她手中弄著一個考究精緻的旅行小提包,這提包尊貴的色澤同型式正配著她的氣質。她似乎有點心事,雖然也隨著說笑。

她是這四個的中心,她們說話多半是對她說,那對姐妹中看去大一點的一個,用一隻手挽了她,她也就勢倚在人肩上。 她發育也很好,舉止動作大方之中還帶著音樂似的節律,說話的聲音像是撞在人心坎兒上,令人不得不感到愉快的小音符。

「我想,」白太太又輕輕地對女修士說.「你們外甥女恐怕未必能比那個更好看。我還覺得她那性情會叫她不及這四個健康。不會有這麼好血色。」

「這話倒是有道理。」修女說。「咱們問問看。我想她們如果真是聯大的,一定會認得她。」

白太太的女兒也正看人家,她並且伸出手去觸人家的提包,想和人家說話。白太太就笑了起來,說:「倩倩!看你這個莽撞勁兒的。也不會喊一聲兒:『姐姐』,就要跟人說話!」說著又對那位小姐滿面春風地講:「這個提包真是怪好的。不是昆明本地買的罷?」

那時那位小姐彎下身去已經接了倩倩的小手,剛要問話,聽見了白太太說,就挺規矩忙抬起頭來打招呼,那三個也都停止了說話。

「倩倩是你的名字嗎?」她笑著偏了頭看著小女孩:「多美的名字!跟你一樣美!倩倩!」

「人家問你的皮包呢!」那個比較小的看了白太太同修女說。她手中大包小包不知多少。

於是這個就看了看手中的提包,嬌嬌地說.「這個嗎?是我爸爸給的,他從外國買的。」她覺得不好意思,正因為它似乎在這車上顯得太引人注意了。

「別那麼提著了,怪累的。」白太太說:「來,你們兩個小孩讓開地方給姐姐們坐下。你們來坐著說話罷。」

小孩子忙著讓開,她們彼此看了一下,卻不來坐,只都忙著客氣。這個把倩倩抱回凳子上,說:「乖,你坐著,我們就要到了。

她又彎下腰去,把提包放在地上,和小男孩說話,她蹲下去看他用青豆米做的小東西。「這些小寶貝是什麼?小貓?小狗?」

那些小東西其實都一樣,一粒豆子插四根草棍算是腿,不一同的是有的有尾巴,有的沒有。

「這個是小豬豬!」男孩子自己把嘴拱起來說:「這個是小兔兔!」他又把兩手豎在自己耳朵上。這個聽他說話的大姐姐也不覺學了他的樣兒:「哦,豬豬!哦,兔兔!」一車人都聽笑了。

白太太看著這樣的女兒心裡愛,她把人家拖過來問:「你們下鄉來玩?到哪個鄉下?你們是聯大學生?」說著又讓坐。

「我們都是聯大的。」那個大一點的說:「我們在呈貢招呼難民。」

那修女再忍不住了,她問:「你們貴姓呀?我這回是上城來特為看你們一個同學的,也說她服務去了。」

「說不定我們認識。」被白太太拉住了的這個說:「她兩個是姊妹,姓梁,梁崇榕,梁崇槐,她叫范寬怡,我們喊她小范,認識人頂多。我是藺燕梅。……」

藺燕梅!是她?是她!怎麼會是她?怎麼就是她!

藺燕梅!細看看可不就是她!女孩子這幾歲中正是變得快的時候,那些小孩時的樣子仔細一看就都分別出來了。可不清清楚楚地就是她!長得這麼高了!長得這麼好了!那甜蜜的樣子,柔和的神氣,竟完全都在,竟變得更深醇,更濃厚!這是上帝多麼大的恩惠!在我們沒有勞神,沒有用心力的當兒,穩穩妥妥地,仔仔細細地把她調理出這樣一份兒人品,又送回到眼前來!人在這時候怎麼會不對上帝景仰同感恩!正如漫漫冬夜之後,睜開眼看,花兒含苞了!草也翠綠了,沒有忽略一點兒風的溫度,或是一個小蟲兒應有的顏色!我們感到這恩典豈不是應該的,但是多少人不以為殊,甚至身受的人都常常覺得是應該的,彷彿上帝欠他的似的!

聽聽她的口氣!她「叫」范寬怡,我「是」藺燕梅!這個「是」字!「藺燕梅」三個字似乎不應該有人不知道呀!聽聽這個口氣,她竟是這些年來一直為所有的人所眷愛!

「我怎麼會認不出她來?我怎麼會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品,站在跟前的,會是別人?她怎麼也竟認不出我來?她的阿姨?她的親愛的,寶貝的阿姨?」修女一直怔住了:「可是我的變化又豈是少!看看這黑色的絲道袍,這裹了我全身的!這木製的數珠,這金質的苦像,這白色的胸飾同帽子!」

白太太也不知道喜歡得說什麼才好了,她是這麼一個好心腸的母親,她因此呼吸都幾乎興奮得停止了。

「呵!阿姨!阿姨!阿姨!哎喲!我的阿姨!」藺燕梅認出來了!這是她的阿姨!是她從小心愛的,美麗的,娟秀的阿姨!自小伴了她,做她的姐姐,做她的教師,遊伴,保姆,母親,及她一切心事的傾聽人的阿姨!現在五年不見,又回來了!她的雙眸,藉了自幼時深蘊的感情所領導,及她阿姨神態之誘致,看透了這道袍,這服飾,數珠及苦像十字架的障礙,認出這是她的阿姨;這是她有悲有喜,有血有肉,有玲瓏的心竅,懂得她,也愛她的阿姨。

她撲過去,跪下去,幾乎可以說是倒了下去。這簡直是最精美的手工所制不出的緊貼,最細膩的雕刻所摹仿不來的神情,她全身,她恨不得全身都踡伏在她阿姨的懷裡,貼在她阿姨的身上。無論她是得意或失意,她既是單身在外,她要把身體和靈魂交給她阿姨,由阿姨帶走,帶回去,回到從前無知的日子去!可憐這麼為上帝所厚視的女兒,都會有這種令人無可奈何的渴求呵!人生!人生!怎麼才能令我們硬得起心腸過下去呵!我們無知而有知,無欲而有欲;要勝,更要強,我們得意,還凄涼,我們終於由少而長,由長而老,終於死去而與草木同朽呵!

藺燕梅有許多話要說,修女有許多話要說,白太太更是有多少話告訴她倆,小男孩,倩倩,以及梁家姐妹,小范,誰不是為快樂和興奮所緊緊抓住了喉嚨有多少話傾吐不出來?

藺燕梅用手摸索著這黑色有光澤的道袍,用臉偎在它上面。她有點畏懼,又一心喜愛;她既怕這袍子會變成一堵牆把她阿姨同她分開,她又愛這長袍,因為無論如何它是在阿姨身上。也許阿姨會被道袍分開,那麼?那麼她也把身體鑽進道袍去!

車裡面的人靜了下來,車外的聲音便又重新被聽見。雨勢是小了下去,只剩得一滴半點,天色已經晴了,過濾了的空氣中傳來的車輪聲特別清晰同快樂,剛才過了西庄,此刻過了獺迷珠,現在快到桃源了。白太太不得不要下車,一面提起隨身帶的東西,一面仍眷眷不舍,到了桃源,她們幫她招呼了小孩下車,看看車子又把她們留在後邊了。

誰也有這種經驗,在不經意時會遇到了一生難忘的人和事,如白太太今天這樣!她不知道哪天能再見到她們,也不知道如何會再見她們,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她們,可是她今後的日子裡再也不會沒有她們的影子與今日的情況。此刻在暮色中領了兩個小孩回家的路上,她一心只想著這可愛的修女和她眷念的甥女。「今天是真巧,正說著不巧呢,可巧就遇上了!那個孩子真好,那四個都好!這個修女更叫人喜歡!」她想。可是她恐怕永遠也不會再有機會問出這個修女的故事了。

在車上,小范真伯藺燕梅跟了她阿姨到宜良去。還好,她阿姨把她還了她們,留下地址,又告訴她們,在離聯大不算遠,也在北城的平政街上有一個天主堂,便是她在昆明的通訊處,她上昆明來就住那邊,又告訴她,一位老法國神甫叫做危赫瀾的便主持那教堂。她們在呈貢下了車看車開了,才走出站。

呈貢縣城離車站有十里,范寬湖他們的收容所在江尾村,離縣城又要向前再走三四里,那裡便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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