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中)

果然過了梨樹,再走下去不遠,望到黛黑一帶石城,看見呈貢了。看見了城鎮,也看見了村莊。有了人家,就有燈火,暮色更深沉了,只有遠遠湖光,在樹林隙里露出一片白來。

繞著炊煙裊裊而徐飛的是歸鴉,它們的叫聲好不沙啞,閃在鉛灰色晚空下的白點是鷺鷥,昆明湖畔正是白鷺們的家,這裡白鷺真多,它們的巢就築在官道旁的高樹上,從山上看去,那成行的樹雖在暮色中也在田野里畫著清楚的縱橫線。

炊煙混在暮靄里,把天上更弄得黯淡,晚炊的煙好比是和暖的家裡伸出一隻招呼的手,這委婉舒展的手臂伸到高高半空里把你從遠處深谷中招回來,從樹林邊溪水流過處招回來,於是你不得不欠個懶腰提起已經累了的腿步,穿過田埂,穿過鄰村向自己家中走去。

它是這麼一種柔和又令人起鄉思的東西,而家庭又是這麼一種多少帶點排外性的東西;那麼看了炊煙起處的旅客,誰能不想:「那裡是別人的家呵!」來呢?

藺燕梅離家一年,忽地在一個極不愉快,極端想找個人哭一場的下午竟遇見了比母親還適宜於聽她傾訴的阿姨,不巧幾分鐘就又分開了。她此刻身體疲乏之中,固然對了這村景也覺得剛底是快點走到一個朋友們聚會的地方休息一下才好,但是鄉思一旦驀地襲來,與其去一個到底比不得家中的地方去求歡笑,還不如找一個索性更荒涼的地方去哭。

她能找到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去哭嗎?真有那麼一個地方,她又未必就去哩!這麼一個受所有人寵愛的女孩子已經失去了到一個荒涼地方去哭的勇氣了!

真有家在此地,就能鬆開她一心不快嗎?像她這樣品貌,又正當易受干擾的年華,這不快又哪是回家便能解決得了的?她與其回家,不如說穿了,莫要臉紅,還是回昆明合適些。她人在馬上向呈貢去,心卻依了鐵路往昆明走哩!

開車失事,有什麼要緊?同學們埋怨有什麼要緊?她只恨一個人,他為什麼不能原諒她,安慰她?他應該護持著她,偏袒著她的,怎麼倒像是站在她對面的了!她怎麼竟始終征服不了這個人?她怎麼竟一點兒也不能叫這個人在她面前低頭!好驕傲的一個人!她簡直覺得他無禮,無禮,無禮已極!她簡直恨他!

她也許需要一個人來伴她哭。是誰?伍寶笙?她不忍,她怕她也跟著難過。小范她們嗎?太快樂了,太快樂的人不會想到她的處境的,又何況她們還未必知道昆明的事,她還要瞞她們。想起這事,心上又不免一酸!還有呢,凌希慧?太強了,會撇起嘴來的。喬倩垠?又太弱了!

她想著總有一個人,可是就是捉摸不住腦中這個人影,這個頑皮又可親,樸實又有趣,那麼天真無暇,永遠快樂的孩子,那些沒完沒盡的,逗人笑的動作同事情!但是他是男孩子,又從不見他哭過,所以簡直同哭聯想不起來。雖然今天下午多虧他勸慰的自己。

有時人在旅行的時候心上想著將要到的地方,那麼就或是急躁,或是歡喜,也許疑慮。有時又會想念著將離開的地方就多半是留戀,自然也可感覺到解放,無論如何,總似乎心上有一根弦與才離開的地方系在一起,越走得遠越扯得緊。這兩種情形皆不及第三種難堪,就是兩頭都不喜歡,恨不得就永遠這麼流連在路上。離開的地方,我們回過頭去,看他不見,便好當他不存在,將去的地方,向前也找不到,誰能證明它是實有?我們無可奈何地,欺騙著自己,貪婪地一分一秒地磨這兩幕劇間換景的時光。雖然我們明知道下一幕早晚要出場。固然,也有不少人,膽怯些,或是天份中秉有了太多那種「可讚揚的懶惰」像一位法國作家所歌誦的;他們就會一直在流浪中逃避著,甚至這樣逃完了一生的時光。他們如果真能僥倖成功,因為世事有時從海角天涯把他們抓回來,倒也是難以評論的。不是嗎,他們固然沒有成就什麼,他們也沒有毀壞什麼。他們無功,他們也免於,在某些可能之下,作了大過錯。

我們既然很難有任何看法可令所有的人同意,於是我們也常聽見另外一種說法,如果不能做得好,既然是順了天性走的,也不妨就做錯,如果不能成功,那何如做點失敗的事?失敗的事,和錯的事,也要人做。如果什麼也不做,便是一種罪惡,他不能說:「沒有成就什麼,至少不會毀壞甚麼。」他毀了一個人生。至於逃避,也是罪惡。

這個看法也是比較容易接受的。尤其是:「失敗的事……也要人來做」一句,多少帶點浪漫色彩,更常鼓勵許多年青又尊貴的氣質作出多少非凡人肯為的事來。

時間是永遠公平又無情的,它不許留戀這眼前美麗的夕陽,要它依了定律滑下山去,它也及時布起一天好晚霞。呈貢城不管你愛來不愛,是呈現在眼前山腳下了。小范用鞭子指了湖邊的江尾村給藺燕梅看,可是她找不出她們辦收容所的那座廟。

「我說快點趕到罷。」小范嘆口氣:「是因為下了雨特別涼?還是怎麼地?我今天特別餓得厲害。」

藺燕梅看了這一片很好的村景,心上卻茫然如有所失。她也餓了,她的饑饉不僅是身體方面。她也愛下得山去,坐在一個炊煙起處吃一點熱的東西。但是她又覺得那還缺乏些什麼。她覺得那種安適的氣氛里有一種空虛。那種休息後有一種更大的不寧會來干擾她。她或者不免終於躲不過而又被逼得離開了友朋同溫暖自己逃回凄涼和孤獨中來。

人是本乎某一部分天性會趨吉避凶的,但是本乎另一部分天性,就要甘心陷乎兇險。

下山了。呈貢城垣在地平線上就慢慢升高起來,天色可黑暗了,眼前一片更朦朧更分不清楚,只是耳中不斷地又有了馬蹄的得得聲來陪伴心上起伏的思潮。快來到城垣了,路上又有了石板。這馬蹄聲便如催場的急鼓,藺燕梅不是怯場的人,可是這鼓聲敲在她心上卻確實不輕。

小范同梁家姊妹,在眼中也只成了幌動的影子,只有梁崇槐所騎的一匹白馬可以比較清楚的看見,她便傍了她走,卻又不想因為走得近了就引起她來和自已談話。

沒走幾步,梁崇槐問:「你什麼時候決定來的?怎麼沒有聽見說起?」

「也就是今天下午。」

「你們西站的辦事處結束了?」

「沒有。」

「那大余怎麼放你來?」

「怎麼他就放我來?就是他逼我來的!」她想,她可是還沒有說話。

「哦。」梁崇槐也不知道怎麼就說了這麼一聲。她們在車上時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笑,她便一直沒有捉住藺燕梅這個答案。現在她自己又轉念想到別處去了。再加上已經疲倦了的精神,對話中的筍節也就很鬆弛。她又說:「范寬湖知道你也來了,不知道多高興呢!」

「你們這兒大概玩得很有趣。」藺燕梅又只是心上想,卻未說出口。忽然,她說:「如果你們這兒沒有多少事了,我就回去。」

「回西站?」

「不。他們那兒沒有我可做的事。我說回去就是不在呈貢玩。」

「至於這麼像一回事似的!」梁崇槐覺得她口氣不似平時,就勸她開心一點,說:「事情結束了,大家開學上課才是應當,本來頂好是打勝仗,沒有難民沒有收容所。現在能盡一份責任,也就夠了。你還惦記什麼?」

「我也說不出來。」她嘆了一口氣,彷彿這一句話才問到她心上,令她有心談話:「也許我把人生處處看成舞台,看成機會。在這場戲上,大家都表演得好,我卻是個落伍者,心上不甘,寧願多挨一會兒,再盡點力。哪好再玩?」

「誰跟誰有什麼兩樣?」梁崇槐說。忽地她又噗哧笑了:「比方說小范,她雖說賣力氣,卻只好算是在這兒擾了一暑假。我想說她頂大的功勞倒是這次把你給拉來了呢!別忙,等我說完,我今天看見你,忽然想起不知道你穿上護士的白衣服該是個什麼樣兒。你知道發起護士的那位英國小姐弗洛倫斯·奈丁蓋爾?那首描寫她穿著白衣服執了一盞燈照看病房的詩?我覺得小范若是扮那個角色,腳底下一定絆倒床腳,摔了手裡的燈。說不定引起一場火燭,還要傷兵趕來救。你呢,來了,到我們病房去立起規矩來,真是個奈丁蓋爾,還要比奈丁蓋爾長的好看。」

藺燕梅同梁崇愧是好伴侶,她們常和春花里的一雙小鳥交頭接耳說些小話兒的。這種話她們常常彼此很認真地說。所以藺燕梅聽了也不罵她,她說:「聽小范說你們那兒病人都快好全了,洗衣,做飯,修理房屋,作生意,養孩子的,都住家了。」

「可不是,不過病人還有。就是病勢輕了,也得來個你這麼個人兒,人家看了心裡一舒服,就好得快些。」她說著自己笑了:「別再提那個生孩子的了,小范高興得什麼似的!到處宣傳,就像是她生的似的!」

她們說著覺得前面的馬慢了下來,小范挨過來聽,她們就只是笑,不說了。小范就嗔她們說:「背地裡嚼人家罷!路上黑,人聽不見,暗中還有神呢!」

「沒有神還怕沒有小鬼嗎?咱們以後倒要防著她呢!」梁崇槐說著更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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