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下)

余孟勤又不想聽了。他便不開口。他甚至都不想去顧家了。顧先生一直那麼向他誇藺燕梅的才華品貌。又一向那麼慫恿他來接近她。而她原來也是一個女人。金先生一直向他保證結婚並不妨礙工作。又說他或者可以更明確地證實金先生的話。但是他的經驗覺得還是自己的話對!他想:「我已經犧牲不少了。至少一部分時間,一部分精力。而女人與學問的關係偏那麼淡!」

藺燕梅也只是默默地隨了他走。

余孟勤不能明白自己。若不然就是他口是心非。第一,藺燕梅聰明才智並不在他之下。第二,他只能說『人』與學問的關係如何如何。若要提到『女人』那麼女人也有話要問男人與學問的關係。若是他不能提出充分的理由,他不該偏心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第三,若是說起犧牲來,恐怕他所犧牲的比他所說的還要多些。因為近來他若是一天不看見藺燕梅,心便未必安定得了!別瞧他見了她凈說硬話。

不見那一雙走在他身邊的美麗的腳嗎?那一雙在去年初開學時,人家下汽車伸出走第一步時,便把他迷昏了的腳!暑假初去大普吉送荷蘭鼠時,使他失手誤捉的腳!現在走在他身邊了!他偏要和人家談死學問。若是天下人都談起學問不作別的事情這還得了嗎?人人都要像你余孟勤一樣?都作半生不熟的書本兒哲學家又有什麼好?這些且不談他,若是藺燕梅不依你,跺起這一雙好看的腳說:「愛跟我玩就跟我玩,不愛跟我玩,放我走。別緊著教訓我!」你個余孟勤又怎麼樣呢?

但是天下事情偏有這麼氣人的。誰也惹不到藺燕梅心上。她偏把余孟勤的話藏在自己心上。誰若是想從她心上把余孟勤的荊棘似的言論拔出來,非得把玫瑰花瓣似的芬芳心房先行剖開,流血、弄破!

余孟勤把他美麗的俘虜帶到顧先生家時,他心上也有一點不忍了。他想:「藺燕梅也真特別,她竟這麼乖乖兒地依順我的話!」他便在敲門之前先低下頭來對她說:「心上平靜了吧,不生我的氣了吧?」

「只願你別怪我曾經生氣就夠了。」她又幾乎流淚:「我也知道這一條路難走。你每次著急是應該的,你責備的也是好話!」在這種情形下,藺燕梅和余孟勤都是在半催眠的心理中的。她和他都以為兩個人能如此關切著急和原諒全是為著一種崇高、永恆的學術理想的原故。而又僅是為了這崇高、永恆的學術理想的原故。

他們敲了一下門。有一個女孩子跑來開了:「余哥哥,藺姐姐!」她喊。她便習慣地伸了小手要藺燕梅抱。把梳著兩支小辮子的頭倚在藺姐姐肩上。小圓臉,大眼睛,也怪逗人愛的。她才五歲半。已經可以夠到開門閂的了。藺燕梅便把手中的書本交給余孟勤,從地下抱起顧先生的小女兒來。顧先生有三個孩子。這次來昆明只帶了最小的一個。

「媽媽,爸爸都在家,小芸?」余孟勤把門關上問。

小芸卻不回答他。只輕輕在耳邊告訴她的藺姐姐說:「我光告訴你,藺姐姐,爸爸還沒回來,媽媽在廚房澆菜呢!」

他們走進一個方方的天井。石砌的地,同廊子。到了正房上。這裡一共住了兩家。正房三間是顧先生住的。房東自己住在廂房。顧先生的房東是最客氣的了,並不大計較房錢,只要租給一家念書人。若不然,顧先生也只有同別的教授一樣去住大雜院去了。這裡不但清凈而且有花木呢!

「下來吧,小芸!」藺燕梅把她放在地上:「越來越重了,把姐姐壓死算完,這孩子!」

「爸爸還嫌我輕哩!」她說:「爸爸說『可憐的小芸,這個窮爸爸都把你餓瘦啦!』爸爸就嘆一口氣!就這麼說!」

顧太太聽見了聲就走出廚房來,手裡還拿了鍋鏟:「小芸,叫過哥哥,姐姐了沒有?」又和他們招呼了。

「忙了一下午吧?顧太太。」余孟勤說:「要不要燕梅幫幫忙?」

「忙了一整天了呢!」顧太太笑著說:「你光會說,你就不會幫忙?」

「叫他歇歇兒吧!」藺燕梅笑著看了他一眼說:「他說也說了半天了。怪累的。還是我來吧。」

「大家一塊兒歇歇罷。」顧太太說:「我也把鍋鏟放回廚房去。都差不多了。」

她從廚房回來,三個人便到顧先生書房來坐。這間房子頗寬敞,明紙窗下一個大書案。桌上書架上,茶几上都收拾得清清楚楚地。藺燕梅說:「小芸,讓我把你放到書桌上來。小孩坐高凳子。姐姐看看小芸今天美不美!」她就把小芸抱上桌子。

「姐姐才美呢!」她說:「小芸就愛姐姐。不許別人愛。」

「誰教你的?小芸!再說姐姐不跟你玩了。什麼愛不愛的?」她一看小芸要哭,也覺得自己錯怪了小芸。又忙說:

「啊,愛,啊愛。姐姐也愛小芸!」

「姐姐穿花衣裳!」她說。她說著就用小指頭來指。藺燕梅這天穿的是一件印花的英國料子。她母親託人從仰光買給她的。上面鮮明的許多小孩,小狗,小木鏟子,沙桶、小鳥,顛三倒四、好幾種顏色的圖案。小芸便愛看這種圖案,因為她看得懂這種圖書兒。紙窗下,清清楚楚地。

「小孩,又是小孩。小狗,小鼓,又是小孩,小女孩!」她的小指頭就在藺燕梅身上,胸前指指點點地,也不管人家難過。小手指頭按下去真用力,按在人家身上,把胸口的肉都按成一個小坑兒。若是真有那麼大的小孩兒,小狗兒,也叫小芸按死了。

「小芸,把姐姐急死了!」藺燕梅捉住她這淘氣的小手指頭說:「姐姐恨不得把他們叫下來跟你玩!」

顧太太在她們前面,看了藺燕梅的側影,看了小芸的手指頭在人家身上亂觸。看了藺燕梅已經豐腴完好的少女體態,她越看越愛,心上一動。偷看余孟勤一下,余孟勤也正看著人家呢!顧太太想:「我就不信你會不瘋了似的愛她!」

「小芸,別跟姐姐鬧。」她說:「下來和你余哥哥玩!」

「我不!」

「啊!不!不!她不!」姐姐把她攬在懷裡。那邊余孟勤有點窘地站著。

「別說她不跟孟勤,有了你在這兒,她都不跟我了呢!」顧太太笑著說:「我還要下廚房去看一下。小芸在這兒好好地跟哥哥姐姐玩。」她說著就走了。

大余走到小芸前面聯絡感情。拉了小芸的手。小芸很禮貌地把手給他拉了,卻不說話。

「咱們相好,作好朋友,小芸。」他說。

小芸點點頭。

余孟勤說:「你喜歡我不喜歡?」小芸又點點頭。

「為什麼喜歡我呢?」他說。

「因為爸爸說你好。」余孟勤窘了。「爸爸說你好」!顧先生是天天說自己好呀!自己就沒有別的長處能吸引這個小女孩的歡心了嗎?

「小芸,」藺燕梅教她:「你說,說:『我愛余哥哥!』說。」

「我不說。」

「姐姐愛聽,小芸,說。」

「我愛藺姐姐!」

「說:『也愛余哥哥!』」她拍著她:「姐姐愛聽,說!小芸說,只說一遍!」

「也愛余哥哥!」小芸說完就把頭一轉,不響了。

「小芸你愛誰多一點?」余孟勤偏追著問。他實在很愛這個蜷曲在藺燕梅懷裡的小孩的。

「當然是藺姐姐!」余孟勤聽了大笑了。

「小芸,不許這麼說,」藺燕梅扳起她的小臉親她一下。「說:『愛得一樣多!』」

「別為難她了。」余孟勤苦苦笑著說:「她都要哭了。」

「不麽!不麽!」小芸已經哭起來了:「我愛藺姐姐,我只愛藺姐姐!」

「好小芸,啊,不哭,不哭,」藺燕梅由著她的小頭在自己胸前鑽:「只愛藺姐姐。不哭了。姐姐也愛你呢!」

「我們的小芸倒是會纏人呢!」門口一陣笑聲,顧先生讓著陸先生同女舍監趙先生進來了:「小芸,多少人羨慕你呢!」他是個有趣的老頭子,偏愛當了許多人和藺燕梅開玩笑。藺燕梅無可如何。紅了臉,放了小芸,和先生們行了禮。

「快到顧先生這兒說兩句好話吧!」這老教授自己說:「別等我把小芸這個訣竅兒教給了人!下回藺燕梅到哪兒碰見的男朋友都是會哭的,那可就麻煩了!」

「招呼招呼客人吧!顧先生!」她說:「一大屋子的人呢!手裡大包小包兒的!」

「請坐請坐!」顧先生一直是笑著說:「我們的客人全是腳行啦。都管替主人拿東西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許多紙包接過來,放在桌上。顧太太也過來了,她在圍裙上擦了手,一面招呼著一面倒茶。客人不肯要她幫忙。自己搶著來倒。結果由藺燕梅給倒了。陸先生站在藺燕梅旁邊,問候她家裡好。顧太太去看那些紙包都是些吃的東西。

「一白!昨天才領的補發生活津貼這又用得差不多了罷?」顧太太看了買的東西不少,這麼問。

「要不怎麼叫做生活津貼呢?」他說:「連陸先生的也都津貼上一小半兒啦!」大家聽了更是笑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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