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下)

她最常想起喬倩垠來,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療養,一面覺得她凄慘可憐,一面又覺得她有清福可享,並且常覺得她這一場病一定使她如同進了修道院那樣對她有好處,她一定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看法。從喬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這裡不敢再多想下去。因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還有幻想,也有許多憧憬著的縹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隱起名姓作一個冷眼旁觀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這舞台上幸運地被派到一個幸運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願好景長留,時光不換。

她是一個聰明人,這種虛幻的迷戀是不會長久的。於是那種冷凄的風雨馬上把她凍醒。她就又鬱鬱不樂了。她就這樣交換著憂喜。

近來在夏令營中女生們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隨,又處處體貼如師如父的金先生伴著而生羨。為了是自己的同學同師長,也便常在宿舍里暢懷談論。這沈蒹的下落當然該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覺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個好丈夫便受人羨,嫁了一個壞丈夫便該受人憐,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兒去了呢?充實自己培養自己辛勤小心了這許多年就只為這麼一件事?僅為這麼一件事?

沈蒹結婚的那一天,她們許多人去幫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覺得彷彿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參加什麼聚會似的。去雖不見得一同去,回來卻要一同回來。而且要同往常一樣,要在回來的一路上大家無顧忌地談論,無顧忌地笑。但是這次便不一樣。回來的時候便沒有沈蒹了。連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裡!沈蒹是孤零零地一個人被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她們回來不能亂談,不能亂笑。因為被談論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一個親姐妹了。她們不忍談論,不忍笑,因為她們太關切這一轉變對她們姐妹的影響了。是禍是福?尚未分曉!

即使是福,也補償不了這一口傲氣,這一口女孩兒的傲氣。「某某太太!」這為自己所愛戀,由自己所選擇的名字,竟因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時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點委屈的感覺。再到了學習去愛他的友人,容忍他的親人時,更不免想到日漸離遠了的自己親骨肉。於是才發現了所付的價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喬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們兩個在同學中還沒自己的地位這麼炫耀,也許各人還都知足。然而已令她為她們不甘。她自己該是一個什麼下場呢?

有上場就要有下場。想根本不上場行不行呢?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場,也來不及了。有聚會,就有分散。才感到歡聚時已來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護,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麼空幻啊!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細心去讀書,也能虛懷接受別人的意見。她從先哲思想,及師長的講授中也曉得如何使生命充實,及什麼是人生的意義。然她太年輕,又早熟。不等這種健全的心理長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這些教條的真價值時,那種憂鬱,感傷,醉人,又美麗的出世情緒便佔有了她了。 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而一個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給予生命以意義。生命本身是空虛的,沒有斤兩的。他所做的功績充實了他,給了他身份。有了目標的生命,是有根的樹,沒有目標的生命是無根的浮萍。有了勞績的生命如同發電的水力。沒有勞績的生命如泛濫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覺得是釋去重負,得到了休假。醉生夢死的人,才覺得是一場春夢。自私自利的人死時,才知道他什麼也不能從這世界帶走。這些個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勸過喬倩垠:「我們誰都應該好好兒地活著,一直到死。」然而這一點哲學修養治不了她自己的憂鬱。從不能堅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這也許是動亂時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個問題,一個難關。過得去與過不去,是幾希之間的事,然而其影響之嚴重,直如千鈞一髮!從這一關之後,他們便分路了。將來也越走相距越遠!

像現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動蕩著。世事變得太快,太離奇,不給青年人一個思想,分析,了解的時間,景象又已改換了。眼前看著這瞬息萬變的現象,心上能守得住什麼永恆的信條呢?

這種心理的不安,是極不利於受教育時的年青人的,也同樣不利於任何有感覺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為,而得到好運道,有人拘謹循規矩反倒遭了殃。這些個人利害,不為高尚有志的人所關懷,我們還可以不去理他。談到一腔熱血,滿懷雄圖的人呢,他們為這大變動所震懾,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實自己了,然而一陣潮來,自己也竟是黃滔滾滾里,一粒被沖得昏昏倒倒的細沙。方才準備著手一件事的,一個輕換那事件也許整個傾覆了!

白痴與瘋子是不同的。白痴是靜水。瘋子是激流。瘋子的心底是有著熱力的。聰明人,急腸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瘋子。這種熱衷的青年,有這種喊不出,打不著的苦悶,他們的難過比無人能慰的白痴,相差多少呢?

他們眼前不是沒有一條路可走的。然而遠遠高處的雲霞大引人,太富麗了。他們眼往遠處,腳在近處。口中亂喊,手上亂指。雲霞仍是夠不到,人已為地上亂石絆得通體是傷了。

看見報紙上什麼地方有了天災。立刻在腦中繪出一幅哀鴻遍野的景況。又想到那裡還有戰事,又想到身邊的社會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無一是處。馬上做到刺客?馬上作兵士?全殺不完各種的敵人!馬上去救災?馬上捐掉所有的錢?明天報上的災情仍是嚴重。

書本丟了罷!八年醫科畢了業,病人已經死了;離開學校罷!同胞人類在水深火熱里,求學有什麼用?我們的年青人便淚在腮上,愁在心上。還是二十幾歲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經頹弱,早衰了。

不笑!一張不笑的臉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個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讓青年人跳岩容易,讓他們埋頭走一條曲折崎嶇,又不免迂迴的路,是太難了。這道理不容易讓他們明白。等他們真明白時,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為代價了。我們於是仍只有看這些聰明,熱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們哀號著受打擊,然後!然後,也許夭折了!

這可惜的生命!

告訴他說:與其這樣死掉何如作一點點事?拿起一桿衛護正義的槍;伸出一隻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當自己是已經死了,獻身於一個冷門學術之研究。總比平白死掉強。然而這樣的勸阻只有冷靜的旁觀者可以瞭解。苦悶的當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於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過,是負債。然而我們又何忍責備!

太聰明的人,是極苦惱的。世俗的幸福豢養不了他。世俗的虛名迷亂不了他。同時他又如清水中沒有大魚那樣,在天性上接近解脫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進持重,遲緩,文火,歷煉,辛勞,積極的路。他們容易問:「人活著為什麼呢?」孩子越聰明,這個危險越大。

「活著為享樂,」「活著為活著。」這當然不是答話。「活著是有極大使命的!……為全世界為全人類!」

「那麼全人類又何必活著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這樣一個動蕩的世界,這樣一個枯槁解脫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資極高的孩子們覺得人生真如戲。真真假假。

如戲的人生既已上場,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個下場。真能邀天眷顧,下場得早,又不免覺人生如夢,虛虛實實。

藺燕梅這樣的思想,學校中的同學裡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時精神健旺時,可以一時不受它騷擾。但是在極度緊張工作之後,疲倦昏沉之中便會想到:「我這是所為何來?」

有時他們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感情?終了是一場空。名譽,功業?不如讓給高明罷!有什麼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麼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況有人說過:「自殺是偉大志願的消極表現!」

只要有一度被這種思想衝進自己的健康線來,那麼心上便永遠是陰霾和陽光鬥爭著了。再也恢複不了昔日的快樂,昔日的寧靜。

在這樣的一個時期辦教育真是一件困難的事,不用說領著學生加深基本學識訓練,光說把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園之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記得學校當初在長沙準備到昆明來建校的時候,一群臉上堆滿了渴望的學生跑去找到學校當局喊著:「我們不要再建什麼大學了!我們要非常時期教育!」

「對!非常時期教育!」

他們終於是被安靜下來了。學校答覆他們說:「非常時期的教育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這個非常時期來折磨我們,就是因為我們的『常教育』沒有辦好!」

這樣的話怎麼能夠落到那時節,那樣年紀的人心裡去呢?學校當局只有不顧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國策,把常教育辦下去。四五年來,全國六十多國立院校都建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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