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下)

終於昨天發了薪水。偏偏正要到學校來看何仙姑,路上就遇見了宋捷軍,又是老套談起來了。宋捷軍又邀他。他興奮得簡直有點氣喘還是拒絕了。最後宋捷軍說:「這點老朋友情面也不給了?我又是知道你平時也愛玩的。這不是看我是開除了的學生便不和我來住嗎?約了你不知道多少次了。來走走也不會就和我們同流合污了呀!」這句話太重了。傅信禪抵抗不了。何況這樣句子里正有著阿諛的成份呢!

小童把他的話聽到這個段落,便插嘴說:「這麼看來宋捷軍對你這次的事責任很小了。」

「算了。我也不和你辯了。」他說:「後來我就只有隨了他去。到了他那裡客人果然很多,一介紹,都是跑緬甸作生意的商人。名字我也不大記得。這天鄺晉元不在那兒。他介紹時說我是他的同學,在聯大的。如今在法院做事,那時他的神氣得意得很。我倒覺得不好意思起來。覺得對不起學校,對不起朋友。」

「替你想想也確實很難辦。」小童說:「不去罷又怕得罪了他。其實學校里他就是和我們幾個來往,我們誰也沒上他那裡去過。前些日子他的情人從緬甸來了的時候,他到學校來找過我們,還拚命地要拉馮新銜去他的所謂『家』一次。馮新銜昨天反倒去西山了。你把他家裡情形說一下罷。至於你怎麼輸光了那一點點有限的錢的經過,可以不用談啦。」

「他家的情形簡單,反正是挺不錯的。那個女的叫做什麼白耶,長得滿好,滿聰明很能招呼客人,不過不大能說中國話。宋捷軍的英文又是那個要命的發音。他們兩個怎麼鬧的真是天曉得!這個沒說頭。倒是我這錢輸得真氣死人。話長得很!」傅信禪說。

「真是沒辦法!天生的賭鬼性子!」小童說:「你講罷!左不是先贏了一點,然後就輸了,越撈越撈不回本來!」

「這完全是運氣不好!」他神往地說:「那裡有麻將,也有牌九。我先是一定不肯來。他們說隨便押押牌九,談天也方便些。押多少也不拘。誰想到我一帆風順,大贏幾下!那邊麻桌上,都有人放下牌來看!我押哪一門哪一門就贏,九點是常事,連天王子也出過!多少人跟了我押全得了利!我若是那時候住手或是改小點碼兒也就好了。那手氣真不得了。莊家拿八九點,我準是對子!家家拿敝十叫莊家小二三點兒吃了,我准有那麼個四五點兒贏他!」

「不用接著說啦!」小童聽煩了:「若是一直是那樣,你今天還會這個神氣嗎!」

「咳!我下回真要戒賭了!」他想接下去。

「贏錢就想賭,輸錢就想戒,你這種天天立志,又天天悔過的人,是永遠戒不掉任何壞習慣的。比方大余有時候也喜歡打牌,這本是玩意,不傷大雅的。一個男人沒有點好賭的氣質有些時就顯出懦弱。一個人只要能把持得了自己,什麼地方也陷害不了他。你不從這種地方想,竟致想指望從賭博成家立業,不是太可笑嗎!」

「這回好像是有神意!」他說:「我一直贏到深夜,大家都不想翻本了。我自己說再推一把罷。這回我也老行家似的做起庄來,輸了再來輸了再來。剛剛輸完了我所有的籌碼!正好掏出身上的薪水!宋捷軍不肯要我掏錢,我怎麼能答應?那點錢,誰也都因為差不多翻回本了,不要,就賞給了傭人!」 「你還罵人家宋捷軍呢!」小童也聽得入神,覺得很像一篇小說。

「我如果沒有去他家玩這一晚上,那就多好!咳!」

「又是『如果沒有怎樣便多好!』又是『咳』」小童見他精神已鬆快了許多,便這樣對他說:「我看你真是事後有先見之明!下次發薪別又去啦!你真該有個本分、小心的太太管著。怎麼樣?什麼時候結婚?」

「今天我還是送一封家信給何仙姑看呢。」他又得意起來。「大概一切沒有問題,等她畢業再說罷。咳!今天看過了她,沒有請她出來吃早點真是難為情。不知道她會不會誤會。

「你沒有告訴她?」

「沒有。」

「她也不知道你輸了錢,不會誤會的。是你心虛。」小童說:「不過你何不去告訴她一下,心上也痛快些。」

「有理!」傅信禪臉上那最後的一點陰霾也不見了:「叫她知道了,下回也好管著我一點兒!」

「說走就走!」小童說:「勒轉馬頭向學校!」他便作出一個騎馬的姿勢。然後一跳,回過身來,算是勒回了馬韁。傅信禪也快樂了,兩個人很快地又走回學校。傅信禪到南院門口便和小童分手,走進去了。小童自己也回新校捨去。

過了幾天,金先生喜期到了。那天一早馮新銜就從西山回來了。去夏令營的蔡仲勉,薛令超也都回來了。把夏令營中好玩的地方形容得天花亂墜,小童又下決心請人幫他忙去看守荷蘭鼠,他也要去玩一兩個禮拜,繼而一想沒有錢了,只有忍痛犧牲。朱石樵的錢書店又遲遲付不出來。婚禮是下午才舉行。他們大伙兒上午倒自己先歡聚一場,吃米線大王。馮新銜請客。因為他教書的那家人家甚好,又見他教書認真,自己又用功,很看重他。在他說要進城的時候,便先送了錢過來。馮新街不想收的。人家說:「收下罷,這早晚也是要給的。你們聯大學生窮苦是有名的!千萬不要客氣!年輕輕的,出門人!」講了這些。同學們聽了就都開懷大笑起來。

有子女的人,很容易有愛小孩子的習慣。看了別人家的孩子已經能來教自己的孩子讀書,做父親的便會特別愛這人家的孩子,做母親的就會來問人家的家世。離家多遠?不見父母親有幾年?一類的話。這樣的情形,利用假期出去做家庭教師的學生常常遇到。在他們年輕人這方面,便又如同夢裡回到自己家裡一次一樣。

下午大家一起去南院好約上女孩子們一同走。到了那裡,老媽子交給小童一張紙條兒,是伍寶笙寫的。說等他們不見來,她自己和范寬怡,藺燕梅,范寬湖,周體予幾個人先走了。因為沈葭來過,約她們去幫忙。小童看了,說:「咱們恐怕去晚了。」大宴說:「到了那兒非挨罵不可了。等咱們去幫忙,今天婚禮不用舉行啦!」

「你們真是叫人笑話!」大余說:「去年暑假開學,給人家幫忙摘了一點花兒,還是先叫人許下酬勞才去的。現在是沈葭忘了說請客了,就把時間給玩過了。還記得去年你鬧的笑話罷?金先生給你錢,你的口袋破了誰給縫的?」小童一聽,不好意思起來,就一個人跑到前頭去了。大家在後邊笑他。

婚禮在東門外太和街太和招待所舉行,那個地方是很考究的。大家先向東門走。走到城門樓下,小童指著城門樓和大家說這就是四五十年前凌希慧的父親同叔父在上面睡覺做那個有名的夢的地方!

「夢不夢的,不管他。」大余說:「一個獨身的人做點什麼事業是容易成功些。那時候兩個有野心的年青人的心理,是容易造成這麼一個夢的。」

「有一件事你決辦不到?」小童說:「獨身並不是萬能的。」

「生孩子!」蔡仲勉搶著說。大余聽了也笑了。

他們又聽這兩個低年級的學生說夏令營的生活。小童是最愛游泳的。聽見那邊有一個好湖,還有沙岸,便問長問短。不顧他倆口中形容的風景趣聞,單間水裡的事,水深水淺,有風浪沒有?有什麼魚?

大宴聽了說:「咱們鼓勵金先生來個蜜月旅行,參加夏令營。」

「金先生的事情全是按了他自己的時間分配表走的。」大余說,現在大余和金先生接近的很:「臨時插進一個節目恐怕不可能。」大宴原來也就是那麼說一說。聽了這話,便笑了一笑。那邊小童正和兩個夏令營回來的談得熱鬧。

「你現在怎麼樣了?可以游得多遠?」他問蔡仲勉,然後不等回答又問:「學的是什麼式?快不快?」大余,大宴兩個聽了笑,他們笑小童提起游泳來這個亂騰騰的樣子。蔡仲勉身體發育很好,曬得黑黑的皮膚,顯得牙齒特別白。聽了小童的話,白牙便閃閃發光地笑著。蔡仲勉有些地方很像范寬湖,又有些地方大與范寬湖不同。比方說罷。兩個人的健康,有力皆是一樣。蔡仲勉便像一個年青快樂的自耕農。范寬湖便如大仲馬筆下的一個劍客,達特安。兩個人都是剛正不阿的。蔡仲勉是不恥衣褐,不屈威武的學子。范寬湖是受了良好教養,自尊自傲的貴族。

蔡仲勉又是最愛管閑事的,這次夏令營中差不多人人都認識他了。不管是夜半起來捉小偷,或是深水裡去救人,他全是在事情一發生時便馬上出頭而且是精神虎虎,永遠沒有人看見他疲倦過。在夏令營中游泳是第一件要會的事。蔡仲勉出身在農家,小時在河溝里也學會過游水,只是姿勢不好看,並且慢而不能耐久。這半個夏天憑了他健壯的筋肉,和膽識,很快地便學成了第一流選手。湖邊上的遊戲堆中不再有他的影子了,他總是遠遠的浮在波光耀日的湖心裡,岸上的人只能看見一個小黑點,一會兒出現在這裡,一會兒出現在那裡。

他聽見小童這樣問他,便笑了,不知道怎麼回答好。薛令超便替他大宣傳一氣。薛令超的詞令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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