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下)

余孟勤第二天想起一個辦法,他去找米線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別為他們忙一個年夜。米線大王的高興出了他意外,老闆娘一聽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聽見自已一家人可以團聚似的。這些事便迎刃解決了。余孟勤心上又是高興又是感慨。他先瞞了大家不說,還一面催大家準備錢,說:「三天之內沒有錢,只好喝開水過年了。」

年夜日,錢的事大家依然故我。馮新銜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點稿費。其餘,有的還是有,沒有的還是乾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說:「我三天來,每夜省一支蠟燭,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干買回去吧!」

余孟勤說:「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大家去米線大王那兒湊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線罷。」

「米線大王今天不會開門的。」大宴說。

「試試看!」他答。說著便走,大家也都無所謂。誰又都是一向不住嘴愛閑談的。也沒有空去提議別的,就浩浩蕩蕩一大隊住鳳翥街走。一共是九個人,余孟勤,宴取中,朱石樵,馮新銜,童孝賢,周體予,傅信禪,蔡仲勉,薛令超。本來還有范寬湖。後來他說他妹妹堅持要他一同到親戚家去,便不能來。小童最佩服范寬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課好,念書不費勁,課外活動樣樣比人強。就是這樣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氣。他為了喜歡范寬湖便特別討厭他妹妹。說她是魔鬼。

他們九個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門口燃著香燭。有的地方鞭炮已經開始響了。店鋪都把門板上好。門板雖是上了卻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為那上面一年來的積塵已經一掃而凈,代替的是紅紙,金花,春聯,符籙。門上神荼,鬱壘的像也有,戚繼光、狄青的畫像也有。五光十色,還是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樣,馮新銜說:「過年過節的時候對於在家的人是特別快樂,對於旅人特別殘酷,我們何必趕這一場凄涼?不用問,米線大王是不會開門的。我們又不是真的無處可去!我們一如平日不是一樣嗎?」他特別容易感傷,離家又遠,酸辛的鄉思不覺流上心頭,他悲憤地這麼說。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點這種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來是在昆明的。後來他父親為了職務的調遣才搬到雲南西部一個縣份不久,這次對他說尚是離家第一次。他本想熱鬧一下,來排遣感懷的,聽了這話就不覺難過起來。小童說:「還是范寬怡厲害!她看準了這一點使權她哥哥拖走了。咱們別這麼哭喪著臉行不行?又不是開追悼會來了!」蔡仲勉是有話不搶著亂說的。他說:「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學才算離開家的,一種新環境給的興奮,我覺得可以代替舊情感的留戀。你們這種傷感不是辦法。將來分散了,又該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輩子都過不了快樂日子!」

「聖人!」大宴說:「蔡仲勉不得了。說好了是豪傑,說狠了是曹操司馬懿一流人物!」

「這些話,」余孟勤笑著說:「都是應時應景的文章,說說正好。說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緊。可是同一處境人仍有苦樂之分,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誰也幫不了誰的忙了。」

「不過感情上的一切變化全是一種享受。」薛令超說:「『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我連悲傷也當作一種權利,要仔細享用!」

「你看看!」余孟勤聽了對大宴說:「反響來了罷。真悲傷的人咱們這九個人里恐怕還沒有呢。」

「那麼馮新銜呢?」老實的傅信禪問。

「他是喜歡做文章罷了。」周體予打趣地說。他的話是有意的。

「簡直是對!」朱石樵像是試探似的摻進一句:「文人有幾個是愛真摯的情感甚於愛華麗的詞藻的?」

馮新街聽了知道是為了他昨晚上看了朱石樵的稿子,說文句不肯修飾之類的玩笑話,朱石樵故意來嘔他的。他便不說話,想以無言來辨勝口才。不料昨晚的事發生時,周體予,大宴,小童全在場,今天一聽,都明白了,使大笑起來。余孟勤問是怎麼一口事。小童說了出來,大家更笑得開懷,不覺已經走到了米線大王門口。

這門口也是關著的,門上也是悄悄地。有春聯,有符籙。小童一看說:「大余!春聯是你寫的!」大家一看果然!上聯是:「人門南唐金葉子。」下聯是「街飛北宋鬧蛾兒。」大家覺得新鮮。「是你自己做的?」小童問。「不是。」大余說:「是清末一個陳維菘做的,在他烏絲詞里一闋憶江南中找的兩句。」

「陳維菘?」薛令超說:「我們正念中國文學史,在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上,他的詞是劣作。」

「我覺得這個說正月的景緻,怪不錯的。」朱石樵說:「中國詩史是部好書,可是無論看什麼書全要有自己。」

「咱們走到這兒,看看米線大王的春聯也就算過了年罷!」周體予說。

馮新銜看出了一點意思來說:「這個大門雖然也是關著,可是就叫人覺得是早春的荒野一樣。寂寞的後面那一團藏不住的熱鬧都透過來了!」

「又作文章啦!」朱石樵說:「你怎麼曉得?」

「詩人是不曉得什麼的。」余孟勤笑著說。「他是感覺到的!」

小童忍不住了,撲上門去就拍:「米線大王!客人來 門呀地一聲開了。裡面香煙繚繞,燭火高燒。大紅的「天地國親師」宗位。窗戶,門楣上飄著紅紙剪的符籙,甲馬,四壁上多少「漁翁得利圖」「鯉魚躍龍門」「聚寶盆」「麒麟送子」,還有「老鼠娶婦」許多彩色的年畫兒。地下鋪了厚厚一層松毛,老闆娘穿了舊緞子衣裳,也光閃閃地。米線大王,穿了一件新的陰丹士林罩袍,簇新得耀眼。大家喜歡的又笑又鬧,喊成一片。米線大王的母親,一個蒼蒼白髮的老婆婆聽見,知道客人來了,便扶了一個小孫女走出來見。大家上去問好。慌得她忙讓開,一邊又還禮不迭。一團和氣歡喜里,米線大王夫婦抬了個大圓桌面出來安好,大家圍了坐下。這些同學們高興,詫異,還沒有和緩下來,裡面竟端出十幾個整整齊齊的蓋碗茶來!

「唉!媽呀!」小童簡直嘆氣了:「這成了神話了!我們簡直是走進了那個神秘的小木桶里了。大吃大玩,然後又忽的一下子,什麼都沒有了,還是一個小木桶子。」那個老婆婆聽了笑得攏不上嘴。她張了無牙的口,問道:「這位小先生今年二十幾了呀?」

「他二十。」大宴替他回答。

「才二十!」她聽了喜歡:「你們都年輕得很呢!又都上了大學,又都怪聰明的,難得又這麼客氣!」她兩鬢疏疏落落的銀絲在燈下暈著光輝,慈祥和藹,誰也覺得是自己祖母那樣。

酒菜,都上來了。雲南風俗下養成的殷勤敬客手段是不能抗拒的。每人碟里都是吃不完的菜。盞里喝不完的酒。小童被老婆婆叫去坐在身邊,他的碟里各種菜肴,雞,鴨,魚,肉,堆得小山似的,他忙喊:「別再堆了,救命!我全看不見對面的人啦!」一句話把老婆婆笑得喘不過氣來。大宴忙叫他老實一點。

米線大王夫婦看見母親高興心上也都喜歡,大家吃喝玩笑,都有點微醉了。馮新銜酒量不大。今天是特別用的開遠雜果酒,甜甜地容易下口,一氣喝了許多杯。米線大王夫婦忙著給斟。老婆婆止住他們說:「不要斟了,酒多了招呼出門著了涼。」馮新銜也說:「不能再喝了。」

大家看馮新銜果然不大成了。便把飯吃了,又喝茶談天,這天大家都多少有點鄉思,各人皆說了點故鄉風土,傳聞。老婆婆聽了喜歡,不覺談到很晚。老婆婆也講本地習慣應該擺年飯在地下坐了吃的,所以地上才鋪這麼一層松毛。大家聽了才明白。余孟勤看馮新銜面色轉白,知道酒吃多了,提醒大家告辭回去。老闆娘忙拉出一個竹籃子,把茶碗全洗好,裝在籃里,交給他,大家再三辭謝了出來,老婆婆還瞞怨媳婦不該這麼快洗了茶碗叫她留不住客人。

走到沈氏茶館門口,余孟勤敲開了門。還了茶碗。大家才算把一個啞謎弄明白。一頓年飯是米線大王請的。

「這地方人情自來多麼厚道!」小童說:「全叫新興投機商人弄壞了。」

「不止這一個地方:」傅信禪說:「什麼老地方都一樣!湖南許多好州縣也都變了味兒了!」

「中國就比方昆明或者湖南什麼小州縣,也都走的是一樣的途徑,變得不可愛了。」薛令超說。他氣憤憤地。

「這問題可就大了。」蔡仲勉說:「新同舊,與好同壞怎麼就有連帶關係呢?這許多話真難叫人服氣。」

「蔡仲勉是了不起!」余孟勤說:「你若有心這是個值得尋思的問題。你似乎能把情感的因素分辨出來。其餘的工作便好下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這一餐快樂的年夜飯。都覺得這種陌生人的好意竟比親人的團聚還要可喜幾分。

馮新銜一直沒有說話。走出鳳翥街來,迎面一陣風,「哇!」一口吐了許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著他。余孟勤說:「雜果酒味兒甜,容易喝,其實力量並不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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