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下)

史宣文從來沒看過這麼細嫩的皮膚,華麗光澤的品貌,和那一對晶明清凈、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燈下閃爍著像快樂之神的造像。又像一隻不避人的柔羽小雀。她隨身的一切無不好看,那薄薄的睡衣,雪白的臉盆,一塊方格花紋的新毛巾,肥皂盒。

「你怎麼,脫下的衣服也看不見呢?」史宣文也不覺和他親近起來,就這麼問。

「我疊好了放在那床單底下了。」她輕輕地說:「我想大概是睡覺以前床上都是要用床單蓋好,被子放整齊的吧?」

「哎喲!」史宣文喊:「才不一定呢!你看我們被窩兒全鋪好了。還有些人一天都不理床。」又問伍寶笙說:「人家真規矩,咱們也得學點兒了!」

「我說的不錯吧。」伍寶笙看了藺燕梅笑。燕梅又歡喜,又有點難為情便不說話。她又想起方才吃米線時的事,又說:「有好些人等著看你呢!看你穿了睡衣,散了頭髮這個樣,不知要怎麼愛你呢!」

藺燕梅一聽,慌了。忙要換衣裳,說:「姐姐,是先生們要查宿舍嗎?」

「別聽她的!」史宣文抱怨伍寶笙說,又瞪她一眼:「瞧你把人家嚇的!明天再告訴沈蒹他們。以後同學見面日子多著呢,值得這樣。叫凌希慧聽見又是話柄!」她又對藺燕梅說:「睡吧,我們下樓去就來。」

伍寶笙也不知道自己怎麼說了那麼一句興奮的話。她們下了樓又上來,看見藺燕梅已經睡在床上。眼睛卻睜開等她們。伍寶笙說:「燕梅!你怎麼找到洗臉室什麼的?」她想起范寬怡那個孩子的話來。

「我昨天一來就先看好了。」她說:「那水缸真大呀!我真怕掉下去!」

她們上了床,一直不能睡,凈問藺燕梅的事情,藺燕梅的一切。她所會的,她所愛好的,及她的過去似乎全太好了。偏偏她又謹慎謙虛。故每件事皆不多說。倒是她反問了她兩位姐姐許多新生該知道的事。上課的事,選課表上那些課程的名字怎麼講。她問:「姐姐,歷史不就完了嗎,怎麼叫《中國通史》呢?」「為什麼我們念外文的,一年級除了英文之外沒有什麼有關係的課呢?」「為什麼又要念一個生物學或者別的理學院的課呢?」「為什麼不分班。光分課程呢?」「為什麼看功課表上老要跑來跑去換教室呢?」伍寶笙和史宣文都愛聽她的聲音,也都爭著給她解答。他們三個人一直快樂地說乏了,才一起睡去。藺燕梅她自己並不知道,在她一覺醒來時便是全校師生心上唯一的紅人了。

學校不覺已經上了半學期的課了。每年上課時的學生們都是同樣地匆忙又快樂地從事一個學生應有的活動。新舍南北區、昆中南北院,多少學生,一天之中要走多少來回,沒有人計算得出。新的人,舊的人,都一天一天地把對校舍有關的景物的印象加深。又一天一天地,習慣了,認識了,愛好了,這校舍中的空氣,送他們出進校舍的鈴聲,早上課室內的窗影,公路上成行的楊樹,城牆缺口外一望的青山。一片季候風,一絲及時雨,草木逐漸長大,又隨了季節的變換而更替著榮枯。他們也因了忙碌,一天天地發展他們求知的結果。終於最末一場考試的鈴聲送他們出了校門。一任他們在辛勤艱苦的人生旅程中去回想,會戀慕這校中的一切。

他們熟悉了先生、師長的面顏,又認識了同窗、同室的學友,或是同隊打球的夥伴。同程遠足的游侶,吵過架的,拌過嘴的,笑容相對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樣,走出校門時,只要有機會再遇上,便都是至親密友,竟似脈管里流著同樣的血,宛如親骨肉。

師長同學也還罷了,他們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搖鈴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鈴的外表其冷酷,或無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鈴聲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們也記得那送粉筆的老婆婆,她每當看見了一支粉筆是斷作兩截時,她心痛的樣子直令人以為是她頭上一枝玉簪斷了。學生糟蹋粉筆若是被她看見了,她就會走過來,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無聲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顏的怒,誰都覺得是在受祖母的責備,便會慚愧地把粉筆頭給他。然而祖母是愛淘氣的孩子的。所以學生們偏愛在她看不見時用粉筆亂畫,使她到處去捉。她便想:「這些孩子多頑皮!不過他們會寫多少字了呵!」她便覺得不寂寞。

還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衛。門口匆忙準備早點的小販。還有呢,還有洗衣婦和她身後的大筐子。球場上劃白線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兒。還有,還有,他們都無法忘記。他們一天—天地叫這濃烈、芳馥的學府中的一切浸潤了個透!

終於,誰也免不了那麼一天,被送出校門了。笑著送出去,淌著眼淚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種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許是無聲無息地偷偷走掉了。從那一天起,他便要從新去感覺人生了。那時誰能沒有感觸呢?有人要大哭一場。有人要拚命工作來增加這可愛的學校的光榮。也有人就嗚咽出一些美麗的文字來,讓它去激蕩每一個有同感的人的心。讓他們時時不忘那些黃金似的日子,叫他們躲避引誘,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墮落的陷井。然而這些感覺都是離了校才發生的。在學校中時那年青的心對學問都是又貪婪,又無厭如幼小的獅子,又喜愛尋樂,遊玩如蝴蝶,更愛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麼沒有個樣兒,像黑猩猩!這也難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來是快樂的。

半個學期過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藺燕梅的一切。遠遠地便可以認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腳步,默察出她的聲音。學生們很多能背得出在一個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時,她是應當在哪一個課室上課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綠色包書紙整潔地包好的書和筆記本子,她那拿了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綠色包書紙之襯托便如綠葉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圖書館去了!」別人如此耳語報告著。「她到系辦公室去了。」別人這樣傳說著,或者:「她今天上體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個人說:「還有綠綢短袖的衣服!」」另外一個人補充:「上面是小白點子的綠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細小的地方!

「她進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點不舒服。」「她今天沒有吃早點。」「她今天上課先生問她問題了。」這樣的材料是誰都關切的。至於:「她今天在城牆缺口走出來時,我看見她跟伍寶笙撒嬌呢!」這樣一句話就會馬上使聽到人屏息來聽取一個詳盡的描述。

談起她的人口裡都像是說自己的妹妹那樣喜愛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樣痴情,執迷,又像是自己夢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稱讚她,而也只能稱讚而已。

也就因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現在校園裡,所以才能叫大家不爭執地同來稱讚。

大家心上記掛著她,眼睛裡愛惜她,口裡念著她。她是這樣被介紹到大家心上來的。小童大宴他們在茶館中,食堂里不是談起過藺燕梅嗎?就像這樣:「藺燕梅!」三個字就在許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寶笙她們不是在米線大王描繪過她嗎?「藺燕梅」三個字就在大家腦子裡發了芽。金先生陸先生更是逢見得意弟子便介紹這個新學生。於是:「藺燕梅」三個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開了花!因此藺燕梅在不覺之中,忽的一下子,為全校的人所認識。誰對她都同樣不陌生。

陌生的眼光常為同樣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這種往來是誤會的開端。親切關懷的一瞥則是友情的先驅。藺燕梅在學校里除了使她羞澀的那種驚羨眼光之外,她沒有遇過陌生的注視。所以她一進了這園地,便如一匹快樂的小羊。這裡跑跑,那裡跑跑,到處只有愛護她的人在等著她。

女同學們覺得宿舍里有一個藺燕梅是她們的光榮。男同學中沒有一個人覺得藺燕梅有特別注意他的可能。所以無人來攪擾她的清靜。而她也正是對這種攪擾也還茫然的年紀。頂多頂多,她在攬鏡自賞時心上會因快樂而戰慄著。

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眾的容貌而暗暗心驚。莫名其妙的恐怖。別人也勝於愛自己那樣來關切他。運動場上向她飛來一個急球,或是看她騎在自行車上轉一個小彎,大家都屏息的守候著生怕上帝後悔他曾造了一個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顏姿勢再取回去。藺燕梅又偏偏愛玩。她網球打得很好。騎車又愛轉得快。駛出城牆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時,輕捷如燕子。

人家說得好:「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加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們無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蟲蛹、瓜子之類的東西湊合起來,產生一個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個字就馬上給了一個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韻(註:朱光潛論詩興畫)。所以藺燕梅的膚色、鬢眉及她的綺麗的姿容,秀美的動作,聰明的口齒、嫻靜的神態只給了學生們一種圖畫。而真正叫他們無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種動人的剪影。這些常活鮮鮮地在他們心上重演,差點跌跤的一閃,仰首對那飛來網球之一擊。考試時課室上眉尖的一蹙。圖書館燈下凝神的一瞬。

學生們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