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今天他一竄出門去,看見「弟弟」門口正蹲了一個人。

「咦?伍寶笙!你把弟弟的門打開了?」小童一邊扣扣子,一邊理衣裳說。

伍寶笙把頭一偏,嬌嬌地奚落他:「怎麼這麼個慌裡慌張的樣子?當著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運氣一定不好,一清早就聽訓活,可是,你剛來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帶。他是不理伍寶笙說的那一套的。站起來,又去開鴿子的門。他說:「躲開!小心鴿子翅膀扇著眼睛!」話未了,鴿子在籠里早已聽見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門才一開就「劈劈拍拍」地全飛了出來。伍寶笙看見鴿子又這麼可愛,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們飛來停在她細緻的手臂上。童孝賢早跑進屋子裡去抓了高粱同剩飯來喂。看見伍寶笙可憐地好像央求鴿子下來似的樣子,就說:「你瞧這兒!」說著指指放在籠子門口的鴿糧。「他們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們能叫鴿子看見就馬上停止早操,下來。」說著又用飯去喂兔子。

童孝賢方才也覺出伍寶笙的風采儀容的美了。他想:「鴿子,你招不下來,若是天上飛的是人,早就像下雨點兒似的全掉下來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紅柿,仰起臉來看著伍寶笙說:「伍寶笙,昨天晚上我聽見人誇你長得美來著!」

「你這孩子!越長越沒有心眼兒了。什麼話聽來都跑來告訴我說!」她還是輕輕地帶著笑說的:「方才我從城牆缺口過來時候,看見一隻小白羊,人家恐怕還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這種話說出來叫人怎麼答?說!下回不這麼說了!說!」

童孝賢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軍亂說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覺順了她也說:「不說了。下回不這麼說了!」

「小童。你聽我說。」伍寶笙這才說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兩件好事告訴你!」說到這裡卻又不肯說下去。只笑著看了他。童孝賢就愣了一下。忽然衝口而出:「是好事?」她點點頭。

「水螅!」小童跳了起來。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裡,拍了幾下:「很有希望!記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條水溝舀的水嗎?再去找點來看。過一兩個星期,農夫把水放幹了可就完了!這些水螅很大,仔細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這份粗心勁兒!」

小童歡樂得也忘了問第二件好事是什麼。掙脫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順手把才落下來的鴿子又給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聽呀,不聽呀?」她又說:「還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兩種賞!」

小童就不鬧了。她就說:「今天下午開迎新會。金先生規定用保護人制來管理新生。」

「我知道,還有你!」

「你聽著!」她說:「一年級導師一共四個,我們系的陸先生也是一個,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訴他來通知我。我本來要布置會場的,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單去了。你現在幫我一個忙行不行?」

「先說什麼賞!」

「先說幫不幫!」

「先說賞!」

「唉,不幫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寶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裡:「你瞧!」說著放下它來,他就先把粉紅的小圓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個跟斗,沒想到翻歪了。正滾到伍寶笙鞋邊她就忙笑著扶住,抱在手裡,也不走了,說:「你要到陸先生園子里去盡量把不要緊的花采一籃子。下午去就行。別一早上採下來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禮堂。沈蒹沈葭她們准在那兒。交給她們,問她們有你的什麼事做!」

「陸先生的花園!那些同心蘭!他鎖著門哪!」

「鑰匙在這兒哪!」她輕輕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鐵鑰匙遞給他:「別丟了。也別叫別人進去。陸先生說,同心蘭的子三代出來,每種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樣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別吵,這是我跟陸先生說情的!咱們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沒有地方種,全種在你這兒。再用細竹子做個籬笆,別叫『弟弟』他們來吃了。」

「咱們也做子四代!」

「這才是一種賞,還有第二種!」她笑眯眯地。「現在南屏演Garden of Allah五彩的。是Charles Boyer,和 Marlene Pietrich演的。Marlene Pietrich有我這麼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詩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請你看!」她說著就走了。

「你家裡寄錢來啦!」小童全喜歡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麼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I」他又喊。

「還有雞油大湯元!」她走了。

童孝賢看她走遠了。低頭看著手裡一大把鑰匙,快活得什麼似的。唱著去拿臉盆洗臉去了。他想:「運氣還是不錯!」

他一進洗臉室。大宴正在那兒刮鬍子。大宴專門和本地四鄉人來往,他不用外國保險刀刮鬍子。他去鄉下市集上買小剃刀刮。他沒想到在雲南小村子中,買到了一把刻了『廣東機器仔精製』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攤子上都是這種的。他是細心人,便想了許多遠遊商人的血汗事業。他一刮鬍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裝得下十倍於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見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頭來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水螅有了?」

「喝!有了。大個兒的!」

「在哪兒?大個兒的?你裝在漱口杯裡帶來了?」大宴聽得連鬍子也不颳了。

童孝賢一聽,笑得蹲在地上,「哪兒的事,在試驗室里,我還要再去多找一點來才行?」

「在試驗室里?你一大早跑到試驗室去了?」

「不是。」

「那是誰告訴你的?」

「不知道!」

「嗨!又是騙我。是作夢,夢見找到的罷?」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鬍子。「夢裡的水螅比醒時的蟲還不可靠!」

這下子童孝賢急了。他喊:「伍寶笙告訴我的!我從不會做夢!」

「伍寶笙?她來了?」

「她一大早來了告訴我的。現在剛走!她還要請我看南屏呢!」

「她來就為了告訴你水螅有了?為了慶祝你就請你看南屏?」

「就是這樣!」

「那才不對呢!人家費了好幾天的事,在顯微鏡下觀察你的水螅,完了還要請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許。反正絕不是方才我說的那一個理由。」大宴也不再問,「其實我也有人請。這會兒還早,我洗完臉澆一會兒花,就到校門口去。白蓮教也去。余孟勤請我們吃早點。」

「有我沒有?」小童問。

「你去就有你。」大宴說:「反正是周大媽攤子上那些,豆漿,雞蛋、糯米飯之類。誰像你呀,又是南屏電影,還有五芳齋雞油大湯元吧?」

「大宴!」小童湊過來低聲說。「你怎麼知道,你看見我們了?」

「誰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話來:「我還知道人家彷彿遞給你了一點什麼東西!」

「你真看見了?」

「她遞給你的是什麼東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見大宴鬍子已經刮完了。心上一計算時間,知道是上了當就說:「她又送給我了一對兔子,這麼大的東西你會沒看見!還騙誰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見了才怪!方才說伍寶笙來了,你還吃一驚呢!」

「她若是沒遞東西給你才怪!方才說看見有東西時,你嚇得不敢大聲說話了呢!」兩個人都大笑了起來。小童就從口袋裡把那把鑰匙取出來,向大宴說:「大宴瞧,陸先生花園的鑰匙!」

「什麼?」大宴看他那個鬼鬼祟祟的樣子吃了一驚:「去偷同心蘭!別胡鬧了,留著大家看看吧。陸先生種了兩年多還沒有作完這個試驗,你又要去偷花!伍寶笙是怎麼了?」

「別吵,用不著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種的子三代!別告訴別人!到時候你幫我種?」

「一定!鑰匙是不是伍寶笙給你的?」

「她叫我去采別的不要緊的花的。陸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會場的。她忙。轉託我的。同心蘭也是她找陸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費事,她幫陸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養些根,明年開了春好去種。」

「你什麼時候去摘花?」

「吃完早點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帶我去行不行?我幫你摘。」大宴是真愛那個花園。

「伍寶笙說不叫別人進去,怕陸先生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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