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救命

第二天,娟子的屍體被發現漂浮在洗馬河上。屍體打撈上來之後,臨時放在一張塑料布上。圍觀的人密密麻麻的,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都好奇地探頭探腦地巴望著,活像一隻只看到食物的烏龜。林香茗帶著專案組的朋友們趕來,好不容易才擠了進去。娟子的小腹上,一塊塊刀口像咧開的嘴,由於整夜在河裡浸泡,血污淺了不少,但是因為內臟被剮出體外,還是呈現出一種觸目驚心的殘忍氣氛。她的神情中有一些平靜,彷彿死亡是一種解脫,但眉宇間凝著一股即便是一夜河水也無法沖淡的痛苦和哀傷。看到娟子的屍體,郭小芬把頭扭到了一旁。林香茗、劉思緲和馬笑中一時都有些發獃。呼延雲最後走上來,只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癱坐在了娟子的身邊。「報告,我們在死者的手裡發現了一塊手帕,她攥得很緊,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取出。」一位最先到達現場的刑警向林香茗報告,「上面依稀有一個名字,似乎是什麼……呼延雲。」眾人吃了一驚。林香茗彎下腰,輕聲問坐在地上的呼延雲:「那塊手帕,是你給娟子的嗎?」呼延雲沒有說話,神情麻木得像枯死的樹。「林隊,本市姓呼延的人並不多,我們可以利用局內資料庫搜尋這名嫌疑人的具體身份……」那刑警的話還沒說完,林香茗猛地直起身來怒氣沖沖地說:「不用!」大家都嚇了一跳,香茗的儒雅在市局是有了名的,現在他突然大動肝火,顯然是因為事涉呼延之故。劉思緲很冷靜:「香茗,我先去娟子住的地方看看,現在最重要的是尋找犯罪的第一現場。」「找到現場又有什麼用,連傻子都知道是徐誠那王八蛋讓人乾的!」馬笑中咬牙切齒地說。劉思緲還是獨自走了。

林香茗看到幾個刑警拿著裹屍袋來了,慢慢蹲下,摟住呼延雲的肩膀:「呼延……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太悲痛了,咱們還是想辦法找到證據,把兇手抓捕歸案更重要。」呼延雲還是沒有動彈,厚嘴唇獃滯地張開著。香茗長嘆一聲,站起身,和郭小芬、馬笑中一起往人群外面走,沒走出三步,一聲哀號,把他們三個驚得目瞪口呆。是呼延雲!他突然仰頭衝天,放聲大哭起來,哭聲嗷嗷的,像月光下一隻受傷的狼,眼淚如同洪水一樣順著瘦削的面頰流淌。他一面哭一面撫摩著娟子的手,一寸一寸地撫摩,彷彿父親在撫摩早夭的孩子。他的身體不住地顫抖,到最後幾近痙攣。郭小芬聽著聽著,不寒而慄,她從來沒有見到一個男人如此毫不掩飾地痛哭,這哭泣太瘋狂,太絕望,更像是一種自殺,一種由於無法解脫的痛苦而親手製造的撕心裂肺——不死不休!郭小芬上前抱住呼延雲,也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的身體僵硬而冰涼,一直在微微地抖動著。到最後,呼延雲的眼淚都哭幹了,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嗚嗚聲,更像是瀕死者的喘息。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竊竊的笑聲。「笑你媽了個×!」馬笑中瞪圓了眼睛,怒罵一聲!人群像被冰雹砸了的烏龜,齊刷刷地把頭縮了一縮,再也不敢吭聲了。「你……倒是來勸勸他啊!」郭小芬哽咽著對旁邊木立著的林香茗說,「不能再讓他這麼哭下去了。」香茗上前,雙手在呼延雲腋下輕輕一抬,將他扶了起來,然後幾乎是把他拖上了車。郭小芬和馬笑中也待上車,香茗卻將他倆攔住了:「你們倆坐別的車回去吧,我要和呼延好好地談一談……」車子向西開去。車裡,兩個人都沉默著。開著車的林香茗目視前方。呼延雲一雙紅腫的眼睛獃獃地望著車窗外面:越往西去,人影越稀疏,在城東連綿不斷的摩天大廈,換成了樹蔭掩映下的紅磚碧瓦。沿街北望,滿眼蒼翠。呼延雲突然用食指的指尖連續叩擊了幾下車窗,林香茗「嚓」地將車停下。

兩個人下了車,眼前橫著一座丘陵,上面既密布著蒼鬱的松柏,也覆蓋著青翠的小草,綠得有些斑駁。抬眼望去,山頂還卧有一棟廟宇模樣的青灰色仿古建築。香茗一時想不出來這是什麼所在,問:「這是哪裡啊?」「冥山骨灰堂。」呼延雲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他為什麼要來這裡?香茗吃了一驚。但看呼延雲的神色,知道問也無用,索性不發一言地跟著他拾級而上。也許是左右的松柏綠得太凝重的緣故,香茗的心隨著腳步,每上一階,就更沉下去一點。到了山頂,骨灰堂就在眼前了,沐浴在陽光中的這所建築顯得很安詳,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陰森、可怖。但香茗的視線還是躲避著它。呼延雲卻直視著骨灰堂,很久很久,才喃喃了一句:「死的人……越來越多了。」「你說什麼?」香茗沒聽清楚。呼延雲說:「大學一畢業你就出國留學,回來後咱倆見面時間不多,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咱們高中的同班同學,已經死掉不少了……」突然,平地颳起了一陣狂風,扯過頭頂的一片雲,將太陽遮住,眼前的萬物頓時都如抹了鉛灰一般,變得極其晦暗。林香茗不禁打了個寒戰:「你……沒開玩笑吧?」呼延雲搖了搖頭:「豈止高中同學,我的小學、初中和大學的同學,這幾年之間,也是死訊頻傳。」他把手向骨灰堂一指:「他們中,不少人就安息在這裡。」「他們……是怎麼死的?」林香茗的職業本能使他脫口而出:「難道都是被謀殺了?」呼延雲說:「他們,有做生意被親戚欺騙而破產自殺的;有在機關里工作,因為正直而被排擠後跳樓的;有因為工作壓力過大而吃了安眠藥的;還有個理想主義者,在現實中四處碰壁投湖自溺——說他們是被謀殺,大概也不算什麼錯……」停了一停,呼延雲接著說:「他們去世前,大多都和我聯繫過,每次,我都覺得我能拯救他們,因為我是個推理者啊。於是我告訴他們兇手是誰,準備怎樣殘害他們的生命,提醒他們小心,我沒有一次說錯過。但我還是拯救不了他們,拯救不了任何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我救不了他們,就像救不了娟子一樣……」

說到這裡,呼延雲的眼睛又濕潤了。香茗不願他總是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拉著他繞到骨灰堂的西牆,兩個朋友倚著山牆往下望去,如傘的樹冠、低矮的灌木、纏綿的枝蔓,交相攀爬、綿延,鋪展成一片參差而茂密的綠色,一陣風拂過,空氣中頓時充滿了苦苦的香氣。「我當時出國,又何嘗不是為了逃避……」香茗說,「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萊特小鎮』勘察陳丹被囚禁的現場,我忽然想起了『溫斯洛克』,『溫斯洛克』是午夜凶鈴系列小說中,位於美國新墨西哥州羅斯阿拉莫斯郊外的一個久已荒廢和被人遺忘的小鎮。出國前,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和你,還有其他一些不想苟活的人,都已經被時代放逐了,就放逐到『溫斯洛克』這麼個地方,在小說里,『溫斯洛克』埋藏著人類永生不死的謎底,我們也以為自己藏著這麼個謎底,能拯救別人,拯救世界,其實都是一些自我幻覺,結果只能是荒廢和被人遺忘……」「自我幻覺?」剎那間,呼延雲眼中噴出一團火,「那麼……他們呢?!」「誰?」林香茗驚訝地問。「他們——那些被謀殺的人們!」呼延雲悲憤地說,「這些年無數的人說我有精神病,說我所見的死亡都不過是幻覺,但我知道我沒有精神病,即便是我喝醉的時候也比絕大多數人都清醒!我清楚地知道:此刻長眠於這座骨灰堂里的人們,他們的死不是幻覺!絕對不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死亡更誠實的事情!而兇手卻逍遙法外,橫行無忌,策劃著更加可怕的下一次謀殺——甚至是屠殺!」「可是,你自己也承認,你拯救不了任何一個!」香茗說,「即便是我這個當警察的,在眼下正在發生的這起系列謀殺案面前,不是也束手無策嗎?」呼延雲神情頹然起來:「你說得對,我拯救不了任何一個,只能在逢年過節,連他們的家人都把他們遺忘了時候,獨自來到這裡,看看他們,和他們說說話……」香茗看著呼延雲滿眼的絕望,沉痛地說:「呼延,我回國後,一直想好好跟你聊一聊。你遭遇的欺騙和傷害,我非常非常理解和同情,我和你一樣,也有感情上的潔癖,黑暗中,就剩這麼一縷皎潔的月光,還被踐踏……但是我不希望你就此沉淪,變成一個對世界充滿仇恨的怪物,成天想著報復那些傷害過你的人,用別人的鮮血彌合自己的傷口,最後你會發現,那註定是對自己的反噬,把自己的心、血、肉都一寸寸撕裂、咬碎,那太痛苦,太痛苦!豁達一些吧,我的朋友……畢竟,活下來的人,還是比死去的多。」

「一些人像活著一樣死去,另一些人像死去一樣活著……」呼延雲慢慢地說,「肉體的死和精神的死,都是靈魂出竅,沒有本質的區別……無論怎樣,我拯救不了任何人,既然大家都寧願渾渾噩噩,甘於被殺戮和屠宰,不在乎真理和真相,那麼,我就帶著我的推理一起,永遠地被遺棄、遺忘在那個叫『溫斯洛克』的地方吧……」喃喃中,他挪著沉重的步履,一路蹣跚著,兀自下山而去。林香茗看著他的背影,回頭望望骨灰堂,心下不禁一片凄涼。香茗回到警局,郭小芬和馬笑中已經回來了,到娟子的住所一帶勘察的劉思緲也回來了,向他報告:「我們已經確認,娟子被害的第一現場位於她住的那條衚衕的衚衕口。在附近我們發現了她的手提包。裡面的錢包、銀行卡都在,還有幾封她的妹妹寫給她的信。在她被害不遠的路燈下面,發現一支口紅狀的小型多功能催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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