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噩夢

無聲無息……她感覺越來越冷。多年以後,提起位於椿樹街果仁巷衚衕最里端的那棟建於上個世紀50年代的四層灰樓,郭小芬依然心有餘悸。灰色的樓,在夜幕下顯得發青……像在水中浸泡得過久似的,一塊塊剝落的牆皮猶如白癜風,無論是一座城市,一棟樓,或者一個人,得需要多少日積月累才能變得如此病態啊!每扇窗戶都閉得緊緊的,偶爾有一些孱弱的燈光,也一律病懨懨的,讓人想起快要死掉的狗吐出的鉛紅色的舌頭。還有,就是陽台,那些枯萎的藤蔓,裂掉的花盆,生鏽的晾衣鉤……天啊,這座樓里到底有沒有住著活著的人啊?剛才穿過衚衕時,一個窗口裡飄出的炸魚味兒膩得有點嗆人,可是現在她居然懷念起那炸魚味兒了,因為畢竟那還能證明有生命在活動……4號門,4層,402房間。她望著黑黢黢的樓門,像看著一張沒有牙齒的嘴。猶豫了很久,還是邁進了樓門。感覺,與外面的世界有著明顯的區別……冷?有點。一步步向4樓走去,這該死的樓道里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完全靠腳下的感覺,試探著往上爬。好久好久還沒有到,她有些焦急,甚至開始懷疑這棟樓是不是有8層或者10層甚至更高?好了,終於到頂層了。一左一右兩個門,她打開隨身攜帶的小電筒,眯起眼睛照了照,終於在左邊門上發現淺顯得幾乎看不見的「401」的字樣——那麼對門就應該是陳丹的家——402房間了。敲門,居然立刻聞到一股嗆人的土腥味兒,難不成是指頭輕微的觸碰激起了煙塵——這門多久沒人開了?再敲。砰砰砰,砰砰砰……聲音很空洞,而且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里,竟全無迴音,一切,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掐滅。這棟舊樓怎麼跟棺材似的……再敲三下,如果沒人來開門就下樓!停在半空的手指不停地顫抖,黑暗中她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棺材裡面,還是棺材外面。但是,反正,她要最後一次敲打這該死的棺材板了!

那,就——敲吧!砰砰砰!好了,沒有人,我得趕快逃了!「吱呀」一聲——她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的天啊!402的房門紋絲未動,那麼是哪裡來的聲音?她回過頭!嚇得後背「哐」地撞在402房間的門板上!騰起一股更濃重的塵土味兒。黑暗中,凸現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眼珠子,眨也不眨一下,像被剜掉後掛在了401的門前。「你找誰呀?」聲音氣若遊絲,彷彿從泥土裡緩緩伸出的一雙手骨……手一抖,手電筒掉在地上,骨碌骨碌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最後是「啪」的一聲,聽也知道已經粉身碎骨!完了!「你找誰呀?」眼珠子向她逼近了一點——現在,又看見了一張癟癟的嘴,一開一合的,上下各有一顆牙齒樣的東西。不知道是黑暗變淺了還是她的眼睛適應了,她終於看清楚眼前蒼老不堪的臉孔——那簡直不能算是人的臉孔,只能說是皺皺巴巴的皮膚包裹下的行將廢棄的幾個器官。這個老人像她住的樓一樣,灰而發青,滿臉的老年斑正如褪掉的牆皮。「我找住在402的人,他姓賈,他有個繼女叫陳丹,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她放開膽量問。癟癟的嘴唇幾乎沒有動,不知道怎麼就發出了聲音:「我們這裡沒有妓女。」遇上了貨真價實的黑色幽默,郭小芬無奈地說:「不是妓女。我是問,您知道這家的男主人去哪裡了嗎?」「他早就不在這裡住了……這房子出租,你租嗎?」大眼珠子稍微動了一動。「不,我就是想找姓賈的。」一股漚爛了的墩布臭味從401打開的房門裡飄出,熏得郭小芬想吐,再說這個老太太的五官在黑暗中時隱時現,實在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她為什麼不把屋裡的燈打開?郭小芬側了一下身子,準備下樓,但老太太嘟囔出的一句話讓她僵在了原地。「這鬧鬼的破屋子,誰也不肯租。」

「您說這屋子鬧鬼?」郭小芬聲音發顫。「嗯,半夜三更的經常聽見有個女人在哭,傳了出去,就再沒人租這房子了。」又是「吱呀」一聲,401的門關上了,老太太的五官沉沒到黑暗中了。郭小芬僵硬地轉過身,面對著402的房門,心中忽然浮起一種古怪的感覺,那就是遊盪在這間房子中的某個鬼魂正在伸出長長的,長長的……不斷延長的手臂,宛如蟒蛇一般,將她一點點絞纏入死亡的懷抱。而她,居然無法抵禦這個鬼魂的誘惑,被蠱惑一般,渴望投入……她的雪白的手掌已經貼在了402的門板上,耳畔不斷地迴響起一個妖異的聲音——「推開吧,推開吧……這門沒有鎖啊……推開吧,推開吧……」手掌輕輕地一用力,門,居然真的沒有鎖……無聲地開了……誘惑是嗎?我不能抗拒是嗎?那麼,我就進去吧!神情恍惚的郭小芬剛要邁出第一步,從漆黑一團的房間里「呼」地刮出一股寒徹骨髓的陰風!這股陰風,蜇得郭小芬一激靈,她像從夢中驚醒一般,尖叫了一聲,轉身飛快地向樓下衝去。出了樓門,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鉛色的黑暗,灰色的黑暗,血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她狂奔著,慌不擇路間,一次次地撞在了莫可名狀的物體上。快要跑出衚衕口的時候,她分明感到一隻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本能地從兜里掏出防身用的微型電棍,昏頭昏腦地朝身後戳去,於是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怪叫,還有一連串的咒罵,不過她已經統統顧不得了,只剩下跑!跑!跑!她醒了。睜開眼睛,透過長長的睫毛,她看到窗外陰沉的天空,天空很低,彷彿壞掉的電視熒屏一樣閃動著無數的噪點,正如她此刻的頭腦一般,嘈雜而混亂。渾身酸痛,不想起床。昨天晚上她真的嚇壞了,打車回家的時候,司機問了好幾遍,她才哆嗦著說出正確的住址。進了房間,她把毛巾被往腦袋上一蒙,而且破天荒地將自己的愛貓貝貝——她從不讓這隻總喜歡偷看自己洗澡的色貓跟自己睡一個被窩的——摟在懷裡,彷彿是要從這毛絨絨的小動物身上吸取一點生命的熱度。

現在她醒了,感覺上,自己像恐怖片高潮過後的女主角,奄奄一息。貝貝已經站在窗台上,不斷地把脊背抻成橋的形狀。脖子硬得像凍住一樣,昨天晚上那個房間里的鬼攝取了我多少魂魄?難不成我在一點點變成石頭?她慢慢地轉動著脖子,房間里簡陋的陳設一點點映入眼帘,寫字檯,電視,椅子,發著怪味的塑料布衣櫃,二手冰箱……這間牆皮都快掉光的破房子每個月要吃掉我2000元租金,那可都是我沒日沒夜寫稿子掙來的血汗錢啊!那個傢伙,從大學一年級就追我,等把我追到手了,決心和他過一輩子了,他卻獨自去上海淘金了。把我孤零零地留在這烏煙瘴氣的城市裡,在我吃苦受累、擔驚受怕的時候,連個可以依偎的肩膀都沒有。想著想著,她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她感到胸口一暖,原來是貝貝鑽進了懷裡,咪嗚咪嗚地叫。她破涕為笑,紅著臉揪著貝貝的鬍鬚:「小色貓,你就不能學點兒好嗎?」枕邊的手機響了,剛剛接聽,裡面傳來總編輯冷峻的聲音:「小郭,馬上來報社。」順著銀灰色的鐵梯盤旋上到三樓,入眼便是一個個矩形的巨大房間,朝著樓道和室外的兩側安著灰濛濛的玻璃幕牆和落地窗,此外的牆壁統統是黑色的,三角形的鐵燈高低不一地從天花板吊下,放射出有點詭譎的暗黃色光芒,所有的裝修更像是一座巨大的藝術工作室,而不是一家報社。《法制時報》的裝修方案是總編輯李恆如親手制訂的,這個孤言寡語的瘦子,一臉苦相,四十齣頭就因為工作勞累過度而滿臉褶子。據說他曾經遭遇過一次非常悲慘的變故,視網膜遭到嚴重傷害,看不清任何色彩,結果就是,整個報社的裝修都是以灰黑色為主打的冷色調。郭小芬走進總編辦公室,裡面有五個人:李恆如、總編助理趙華、市局新聞處處長李彌、林鳳沖,還有一個是和自己同屬於一個採訪組的記者張偉。也許是窗外天空太陰沉,室內牆壁又太黑暗的緣故,每個人的面色都難看得像死人。

「我覺得事情根本沒有那麼嚴重……而且你們管得也有點多了吧。」張偉揚著腦袋說。「張偉!」趙華皺起眉頭說,「好好和市局的同志說話。」「我們不干涉新聞自由。」李彌生氣地舉著一張今天出版的《法制時報》對張偉說,「但你的稿子那樣寫很不合適,我以前也做過多年法制新聞工作,寫案子時要格外注意尺度,盡量減少對犯罪細節的描寫,減少對偵破細節的披露。否則都像你這麼寫,追求獵奇,追求刺激,會引發群體模仿心理效應,造成其他不法分子按照你文章中敘述的內容模仿犯罪,使偵破工作失去正確方向!」張偉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地說:「稿子寫出來,就是要好看才對嘛,在日本,新聞自由是受到絕對保障的……」又是日本!又是日本!這個淺薄的傢伙仗著自己出過幾次國,眼睛就長到腦袋頂上去了,在報社裡經常噴出幾句不倫不類的日語,還把頭髮和鬍子都染成了淺黃色,活像兩篷稻草——怎麼看都像個陽痿患者。郭小芬厭惡地瞪了他一眼,把李彌手裡的《法制時報》拿過來翻開一看,二版頭條就是張偉寫的《女大學生慘遭割乳真相大起底》,文章中對陳丹遭遇割乳的細節做了詳細的描寫。「稿子怎麼能這麼寫?!」郭小芬驚訝地說,「這不是教人怎麼犯罪嗎?還好……」本來她想說的是「還好火柴盒沒有寫進去,不然如果有人模仿,那偵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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