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黎明 第三十章

當西弗娜89從被損壞的天文台大樓跌跌撞撞地出來時,黑暗仍然籠罩著整個世界。星星那惡魔般的光流仍然在卡爾蓋什上空泛濫,但是東方地平線上出現了微弱的黎明之光,這是太陽也許正在回到天空的第一個有希望的徵兆。

她雙腿伸開站在天文台的草坪上,仰著頭,深深地呼吸空氣。

她的頭腦麻木。自從天空變黑,星星突然出現,像百萬支喇叭一同吹響以來,她不知道已過去了多少小時。整個夜晚她一直在天文台走廊上徘徊,找不到出去的路,與從四面向她撲來的瘋子們搏鬥。她自己是否也發瘋了,這不是她停下來思考的事。她一門心思只想生存下來:猛擊那些抓住她的手,用從跌倒的人手裡抓起來的棍棒去擋開向她揮動著的棍棒,躲避那些七、八人一組手挽手蜂擁而至的瘋子……他們發出尖叫,從擋路人的身上踩過。

在她看來天文台里有上百萬個市民。無論她的目光轉向哪裡,她都能看見腫脹的臉、突起的眼睛、伸出的舌頭、缺嘴以及像魔爪一樣彎曲的手指。

他們正在搗毀一切。她不知道比尼或塞里蒙在哪裡。她模糊地記得阿瑟被一二十個憤怒的無賴簇擁著,密麻的白髮豎立著……走下樓梯,消失在人群之中。

除此之外西弗娜什麼也記不清了。在整個日食的過程中,她像一隻陷入迷宮裡的老鼠,在大廳走廊里來回地跑動。她對天文台的情況一點也不熟悉,但是如果她神志清醒的話,離開大樓對她來說是不成問題的。然而,此時星星的強光從每戶窗口無情地向她直射過來,她的大腦好像被碎冰穿透過一樣。她不能思維,只能來回跑動推開那些面目猙獰、自言自語的傻瓜,擠過那些破衣破褲的人群,絕望地尋找主要出口,可是卻,徒勞無益。因此,一個小時,一個小時過去了,她卻像陷入一個無休止的噩夢之中。

現在她終於出來了。她不知道是怎樣出來的,突然她眼前出現了一道門,在走廊盡頭,她深信這是她曾經穿過數千次的那道門。她一推,門開了,一股清新涼爽的空氣向她襲來,她便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整個城正燃燒著,她看見了遠處的火焰,一個明亮的、瘋狂的紅色火球映紅了黑暗的天空。

她聽見尖叫聲、哭泣聲以及瘋狂的笑聲從四面傳來。

她腳下有一條小道沿山腰而下,一些人正在愚笨地將樹拔倒,他們拖著樹枝,用力把樹根從地里拔出。她猜測不出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做,也許他們自己也猜不出。

在天文台的停車場里,另外一些人將汽車推翻。西弗娜不知道其中一輛是否是她的,她記不起了,一點也記不清啦,就連自己的名字也是費了些勁才回憶起來的。

「西弗娜,」她大聲說道,「西弗娜89,西弗娜89。」

她喜歡這個名字的讀音。是個好聽的名字。這也許是她父親的名字……或許是她祖父的名字,究竟是誰的,她很難確定。

「西弗娜89,」她再次說道。「我是西弗娜89。」

她力圖想起自己的住址。不,這哪裡住址,簡直就是一大堆無意義的號碼和數字。

「看星星!」一位女人尖叫著從她身邊奔跑過去,「看著星星死去!」

「不,」西弗娜平靜地答道,「我幹嗎要死呢?」

可是她還是看著星星。她現在幾乎已習慣它們啦,它們像明亮的燈……非常亮……在天空里挨得很近,尤如一大束光亮閃爍的斗篷懸掛在天空。當她持續看一兩秒鐘時,她想她可以分辨出每一個獨個的光點,帶著超凡的精力博動著,顯得比周圍的星星更亮。但她至多只能看五六秒鐘,接著所有那些跳動著的光會把她征服,使她的頭皮發痛,臉火辣辣的,她得低下頭,用手指去擦雙眼間感到陣陣疼痛的地方。

她無視身邊的所有瘋狂,穿過停車場,出現在對面的某個地方。一條鋪就的路從那裡通往天文台底部側面的山脊上,她大腦里仍然健全的某處告訴她,這是從天文台到大學校園主要部分的路。再向前走到高處,西弗娜終於看見了大學裡一些較高的建築物。

你應該去拯救那些土簡。一個聲音在在她的腦子裡說道,她辨別出是她自己的聲音。

土簡?什麼土簡?

湯姆博土簡。

哦,是的,當然啦,她不是一個考古學家嗎?是的,考古學家的天職就是發掘文物。她一直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從事這一工作。薩頡莫特?貝克妮坎?好像是發現了史前的這些土簡記載。在一處叫做湯姆博的地方,有非常重要的古物,文物。

我幹得怎麼樣呢?她自問道。

回答是:你幹得不錯。

她微笑了。漸漸地感覺好多了。她想,是地平線上黎明的曙光正在溫暖著她。早晨即將來臨,太陽奧納斯正進入天空。一旦奧納斯升起,星光就會退去,恐懼就會減輕。星星正快速地消失,東邊的那些星星已經在奧納斯強大的光線下變得暗淡。即使在黑暗仍然籠罩的西邊天空,星星也變成了池塘里的小魚,忽隱忽現。那些可怕的強光已開始消失,現在她能夠連續不斷地看著天空,而頭不會感到疼痛。她的頭腦清醒多了,現在她很清楚地記起:她在哪裡住過,在哪裡工作過,前個晚上在幹些什麼。

在天文台……和她的天文學家朋友們在一起,他們預告了日食……

日食……

她終於明白她一直在幹些什麼:等待日食的出現,等待黑暗,等待星星。

對的,還等待火焰,西弗娜想道,而且它們就在那裡。一切完全按計畫而發生,像以前曾經燃燒過多次一樣,世界正在燃燒……點火的不是上帝,不是星星的威力,而是普通的男女

。他們對星星的恐懼近乎發狂,陷入了絕望的慌亂之中。他們不得不採取一切手段來恢複白晝的正常光芒。

儘管她身邊一團糟,可她卻保持了鎮靜。她受傷的心智麻木不仁,不能對黑暗所帶來的災難作出完全的反應。她沿路而下,一直往前走,走進了校院的方院,穿過遭毀滅和破壞的可怕場景,沒有感到震驚,沒有對所失去的一切感到後悔,對未來的困難時光也不感到畏懼。有這樣的感覺,是她的頭腦還沒有完全恢複所致。現在她純粹是一位觀察者,平靜而孤立無援。她知道那邊正燃燒著的建築物是她幫助設計的大學圖書館,但這一景象並沒有對她有任何觸動。此時,即使是從某個遭破壞的具有兩千年歷史的考古現場走過,她也會對那些陳舊的歷史記錄不屑一顧。她決不會想到要為二千年古老的廢墟而哭泣,當她身邊的這所大學被火焰吞噬的時候,她也沒有想到要哭。

現在她已來到校園中央,尋找著熟悉的路。一些建築物還在燃燒,一些已經熄滅。她像夢遊者似的朝左轉,經過行政大樓,轉向右來到體育館,又轉向左邊的數學大樓,然後彎來拐去地走過地質學和人文學大樓,來到了自己的指揮部……考古學大廳。前門是開著的,她走了進去。

整幢大樓看上去幾乎安然無恙,門廊里的一些陳列櫃被破壞了,但不是被搶劫者弄壞的,因為所有的展品仍然遺留在那裡。電梯門從鉸鏈上脫落下來,樓梯旁的廣告版掉在了地板上,除此之外一切很明顯地完好無損。她沒聽見任何響動,這裡空無一人。

她的辦公室在2樓。上樓時她無意中碰到一位老人的身體,他朝上躺著。「我想我認識你,」西弗娜說,「你叫什麼?」他沒有回答。「你死了,還是活著?告訴我。」他睜著一雙無光的眼睛,西弗娜用手指按了按他的面頰。「穆德林,那是你的名字。或者是……噢,無論怎樣你太老啦。」她聳聳肩,繼續朝上走。

辦公室的門沒上鎖,裡面有一個人。

他看上去也很面熟,但是這個人依然活著,蜷縮著身體用一種奇怪的姿勢靠在檔案柜上。這人很結實,長著強有力的前臂和寬大的顴骨,深陷的胸部。他的臉汗晶晶的,雙眼裡充滿了火熱的光芒。

「西弗娜?你來了?」

「我來拿土簡,」她告訴他說,「這些土簡非常重要,它們必須受到保護。」

他將蹲伏著的身子直了起來,蹣跚地朝她走了兩步。「土簡?這些土簡已經不見了,西弗娜!教徒們把它們偷走了,記得嗎?」

「不見了?」

「不見了,對,就像你的心智一樣。你已神智不清啦,不是嗎?你面無表情。眼裡無人,我能看得出這一點。你甚至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你是巴利克」。她說道,這個名字從她嘴裡脫口而出。

「這麼說來,你還真的記得起啰。」

「對,巴利克。穆德林在樓梯上,他死啦,你知道嗎?」

巴利克聳聳肩。「我想是的,一會兒我們大家都將死去。整個世界已經瘋狂。可我幹嗎要勞神地告訴你那個呢?你也瘋啦。」他雙唇發抖,雙手顫慄,發出一種短暫而奇異的笑聲,接著他又緊咬著下巴好像要抑制它們。「整個黑暗期間我一直在這兒,我工作晚了,當光亮開始退卻的時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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