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非自願的志願者

客人走後,謝克特博士輕輕地、謹慎地按下召喚鈕。一位年輕技術員很快走進來,他穿著一身雪白的實驗袍,棕色的長髮仔細扎在腦後。

謝克特博士說:「波拉有沒有告訴你——」

「有的,謝克特博士。我已經借著顯像板觀察過他,他無疑是一名真正的志願者,絕非經由通常的途徑送來的實驗對象。」

「我應不應該通知議會一聲,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該給你什麼建議,議會不會受理普通的通訊。任何波束都能被人截聽,您也知道。」然後,他又熱心地說,「讓我把他打發走吧。我可以告訴他,我們需要三十歲以下的人,這個對象少說也有三十五歲。」

「不,不,我最好見見他。」謝克特的思緒像是一股冰冷的漩渦。直到目前為止,每件事都處理得很明智,公開的消息剛好足以構成坦白的假象,一點也不多。而現在,卻來了一個真正的志願者,而且恰好在恩尼亞斯來訪後。這其中有什麼關聯嗎?在這個受到詛咒的地球表面,正開始湧起相互角力的巨大暗潮,謝克特自己卻只有最模糊的概念。但就某種意義而言,他也知道得夠多了。多得足以令他受他們擺布,而且絕對比任何一個古人想像中還要多。

可是他能怎麼辦?現在他的生命受到了雙重威脅。

十分鐘後,謝克特博士無奈地望著面前這個粗魯的農夫。他將帽子抓在手上,腦袋轉向一側,彷彿想要避開過分仔細的端詳。他的年紀,謝克特想,絕對在四十歲以下,但與土地搏鬥的艱苦生活,當然不會讓人養尊處優。這個人的面頰棕里透紅,雖然室內溫度不高,在他的髮際與兩側太陽穴附近,卻掛著幾滴明顯的汗珠,他一雙手則不斷在互相揉搓。

「好,親愛的先生,」謝克特親切地說,「我了解你拒絕提供姓名。」

亞賓的反應則是盲目的固執:「我聽說如果來當志願者,什麼問題都不會問。」

「嗯,好吧,那究竟有沒有什麼你想說的事?或是你只想要立刻接受手術?」

「我?此時,此地?」他突然嚇了一跳,「志願者不是我自己,我從來沒有這麼說過。」

「不是你?你的意思是,志願者另有其人?」

「當然,我怎麼會想要……」

「我了解。這個實驗對象,另外那個人,跟你在一塊嗎?」

「可以這麼說。」亞賓謹慎地回答。

「好吧,聽好,那就告訴我們你願意說的事。你說的每句話,我們都會絕對保密,我們還會盡一切可能幫助你。同意嗎?」

農夫忽然垂下頭來,勉強可算是個表示敬意的動作:「謝謝你,事情是這樣的,先生。我們農場里有個人,一個遠——啊——遠親。他幫我們的忙,你該了解——」

亞賓困難地吞著口水,謝克特則嚴肅地點了點頭。

亞賓繼續說:「他是個非常勤奮的工人,也是個非常優秀的工人。我們曾經有個兒子,你知道嗎,可是他死了,而我的好太太和我,你知道嗎,我們需要幫手——她的身體不大好,沒有他的話,我們幾乎沒法子應付。」他感覺這個故事好像亂成一團。

那位瘦削的物理學家卻一直在點頭:「而你這位親戚,你就是要他來接受手術?」

「啊,沒錯,我以為我說過了。但我如果還沒說到那裡,也要請你原諒我。你知道嗎,那可憐的傢伙腦袋不——不完全正常。」然後,他慌慌張張地一口氣說下去,「他沒有生病,你了解吧。他沒什麼不對勁,還不至於被剔除。他只是動作遲緩,而且不說話,你懂了吧。」

「他不會說話?」謝克特似乎吃了一驚。

「哦——他會。只不過他不喜歡說,而且說得不好。」

物理學家看來有些猶豫:「而你想用突觸放大器來增進他的智力,啊?」

亞賓緩緩點了點頭:「假使他多懂點事,先生,啊,他就能做些我太太幹不了的活,你懂了吧。」

「他也許會死,這點你可了解?」

亞賓一籌莫展地望著對方,十根指頭猛力互相纏扭。

謝克特說:「我需要他的同意。」

農夫慢慢搖著頭,表情十分倔強:「他不會了解的,」然後,他以幾乎聽不清楚的聲音,儘力勸道,「啊,你聽我說,先生,我確定你會了解,你看來不像個不知道苦日子是什麼的人。那個人上了年紀,不是六十大限的問題,你知道吧,可是如果說,下次普查的時候,他們認為他心智魯鈍,而——而把他帶走呢?我們不想失去他,這就是我們帶他來這裡的原因。

「我會這樣神秘兮兮,是因為也許——也許——」亞賓的雙眼不自主地繞著牆壁打轉,彷彿想要憑藉意志力穿牆透壁,以便偵測可能藏在外面的監聽者,「好吧,也許古人不會喜歡我的所作所為,也許試圖拯救一個殘廢,會被判定是違反俗例的舉動。可是生活很艱苦,先生……而且這對你也會有幫助,你們一直在徵求志願者。」

「我知道。你的親戚在哪裡?」

亞賓趁機趕緊說:「在外面我的雙輪車中,只要還沒被人發現。他不會照顧自己,萬一什麼人……」

「好吧,我們希望他平安無事。你和我現在就到外面去,把那輛車開到我們的地下停車場。除了我們兩人和我的助手,我一定不讓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而且我向你保證,兄弟團契絕對不會找你麻煩。」

他伸出一隻手臂友善地按在亞賓肩頭。農夫咧嘴笑了笑,面頰不由自主地抽動,對他而言,就像一根套在脖子上的繩索終於鬆開了。

謝克特低頭望著躺在睡椅上那個肥胖、禿髮的男子。這個病人已失去意識,呼吸深沉而有規律。剛才,他說的話完全不知所云,他自己什麼都不懂。可是,又找不出任何弱智的生理徵候。對一名老年人而言,他的反射機能相當正常。

老年人!嗯。

他抬頭望向對面的亞賓,後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切過程。

「你要不要我們做骨骼分析?」

「不!」亞賓叫道,然後又用較溫和的口氣說,「我不要任何能確認身份的檢查。」

「那樣做對我們有幫助。你懂嗎,假如我們能知道他的年齡,那就會更安全。」謝克特說。

「他五十歲。」亞賓立刻回答。

物理學家聳了聳肩,這並不重要,於是他再度審視沉睡中的實驗對象。剛才被帶進來的時候,他顯得很沮喪,完全封閉自己,對一切漠不關心,至少看來如此。即使那些安眠藥丸,也沒有引起他的疑心。當藥丸遞到他面前時,他露出個迅速而神經質的笑容,便一口吞了下去。

技術員正將最後一組機件推進來,這些機件看來相當粗陋,但湊在一起就成了一具突觸放大器。按下某個按鈕後,手術室的偏光玻璃窗便開始進行分子重排,一下子全部變成不透明,唯一的光線只有病人頭上耀眼的冷光。病人已被移到手術台上,借著數十萬瓦功率的反磁力場,他整個身子懸浮在手術台上方兩英寸。

亞賓仍坐在黑暗的角落,他什麼也看不懂,卻偏偏認定只要他在場,就能阻止任何不利的行為。雖然他也明白,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阻止。

物理學家對他視若無睹,只是細心地將電極接到病人的頭顱。那是個冗長的工作,首先要利用烏斯特氏技術,仔細研究顱骨結構,將蜿蜒曲折、嚴絲合縫的裂隙全弄清楚。謝克特綳著臉對自己笑了笑——要定量測定一個人的年齡,顱骨裂隙雖不是無可取代的途徑,但對這個手術而言,它已足夠精確,這個人的年齡絕對不止五十。

過了一會兒,他就笑不出來了,反而皺起了眉頭。裂隙結構有點不對勁,它們似乎很奇怪,不太……

一時之間,他已經可以發誓,這個顱骨結構相當原始,表現出一種返祖現象。可是嘛……嗯,此人的智力本就異常,又有何不可呢!

他突然驚叫道:「啊,我沒注意到!這個人的臉上有毛髮!」他轉向亞賓:「他一向都有鬍鬚嗎?」

「鬍鬚?」

「就是他臉上的毛髮!過來這裡!你沒看到嗎?」

「有的,先生。」亞賓迅速搜尋記憶,當天上午他的確注意到了,後來卻忘得一乾二淨。「他生來就是那樣,」接著,他又有所保留地補充一句,「我想的話。」

「好吧,我們把它除去。你不想讓他像個野獸般到處招搖吧,是嗎?」

「不想,先生。」

技術員立刻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將脫毛軟膏塗在史瓦茲臉上,那些鬍鬚隨即盡數脫落。

技術員說:「他胸部也生有毛髮,謝克特博士。」

「銀河啊,」謝克特說,「讓我看看!啊,這個人簡直是一張活地毯!沒關係,別管它,穿上襯衣就看不見了。我要開始安插電極,讓我們在這裡、這裡和這裡各插一根。」細如毛髮的白金電極扎了進去,「這裡和這裡也要。」

共有十幾根電極穿過皮膚刺入裂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