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貴婦

身高剛好五英尺的莎米雅·發孚,此時全身每一寸都處於顫抖的盛怒狀態。在她九十磅重的身軀里,每一磅都代表著十六盎司的怒意。

她在房間快步走來走去,一頭黑髮高高盤起,高跟鞋為她增添幾分高度,尖下巴正在打戰。

「噢,不!」她說,「他不會這樣對我,他不能這樣對我。船長!」

她尖銳的聲音帶著幾分權威。瑞斯提船長應聲鞠躬:「大小姐?」

對任何弗羅倫納人而言,瑞斯提船長當然是個「大亨」。理由很簡單,在所有弗羅倫納入眼中,每個薩克人都是大亨。然而在薩克人眼中,則有一般大亨與真正的大亨之分。船長只是一般的大亨,莎米雅,發孚則是真正的大亨,或者說是與這個頭銜等同的女性,而這兩者根本沒有分別。

「大小姐?」他又問。

她說:「我不應該再受別人操縱。我已經成年了,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選擇留在這裡。」

船長小心翼翼道:「請您了解,大小姐,這個決定與我無關,沒有人徵求過我的意見。我只是聽命辦事,而且是明確果斷的命令。」

他摸索著命令的副本,動作不怎麼帶勁。早先,他曾兩度試圖向她提出這項證據,她卻拒絕接受,彷彿只要沒看見,她就可以繼續理直氣壯地否認這件事。

她又將先前的話照說了一遍:「我對你接到的命令毫無興趣。」

她轉過身去,腳跟「叮」的一聲,迅速與他拉開距離。

他跟在她後面,輕聲說道:「這份命令包括如下的指示:如果您不願意跟我走,請恕我直言,我就得把您押到太空船上。」

她猛然轉身:「你敢!」

「不是我敢不敢,」船長說,「是命令我的人敢.而我不得不做。」

她試著來軟的:「船長,根本沒有真正的危險,相信我。這太荒唐了,簡直瘋狂。這座城那麼和平,只不過昨天下午有個巡警在圖書館被打昏了而已。真的!」

「今天清晨,另一名巡警遭到殺害,又是出於弗羅倫納人的攻擊。」

這使她動搖了,但她橄欖色的臉龐一沉,一雙黑眼珠里的怒火未消:「這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巡警。」

「大小姐,太空船正在做升空準備,很快就要離去,而您一定要在上面。」

「那我的工作呢?我的研究呢?你可了解……不,你根本不會了解。」

船長沒有說話。她轉過頭去,身上那件銅色薊荋夾雜銀色線織成的閃亮套裝,將她的肩頭與上臂襯托得格外溫暖柔滑。瑞斯提船長望著她,除了普通薩克人對一名貴婦應有的禮貌與謙卑外,目光中還多了些東西。他暗自納悶,這樣一個美麗的女性,怎麼會將時間花在模仿大學研究員的學術研究上?

莎米雅自己也很明白,她對學術的認真使她成為眾人嘲笑的對象,但是她不在乎。那些人總是認為,薩克的貴婦應該全心全意投入豪華的社交生活,最後當一個孵卵器,孵出不多不少剛好兩個未來的薩克大亨。

女性朋友總是跟她說:「你真的在寫書嗎,莎米雅?」然後要求看看手稿,再哧哧笑成一團。

男性更糟。他們總是故作大方,而且懷著成見,以為只要瞥她一眼,或者伸手摟摟她的腰,就能治癒她對學術的妄想,將她的心思轉到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這種事幾乎從她懂事時就已經開始,因為她一向對薊荋情有獨鍾,而大多數人只將它視為理所當然。薊荋!織品之王,織品之後,織品之神——完全沒有任何譬喻足以形容。

就化學成分而言,它不過是一些纖維素,這點化學家可以發誓。不過,動用了所有的儀器與理論,他們至今仍無法解釋,整個銀河為什麼只有在弗羅倫納,纖維素會變成薊荋。那是一種物理狀態的差異,他們這麼說。但若問他們,薊荋與普通纖維素的物理狀態究竟如何不同,他們便啞口無言。

最初,她是從保姆那裡了解到人們的無知。

「它為什麼閃閃發光,阿姨?」

「因為它是薊荋,米雅親親。」

「別的東西為什麼不會這樣閃閃發光,阿姨?」

「別的東西不是薊荋,米雅。」

這就足以說明一切。三年前,才有人就這個題目寫成兩巨冊的專論。她曾仔細讀過一遍,發現所有內容都能歸納成保姆所做的解釋。薊荋之所以是薊荋,就因為它是薊荋;而其他東西不是薊荋,則因為它們不是薊荋。

當然,薊荋本身不會閃閃發光,但是經過適當的紡織,便會在陽光下發出金屬光芒,同時呈現多種色彩甚至所有的色彩。而且有一種處理方式,能使它的纖維具有鑽石的光彩。此外,只要稍微加工,它就能在攝氏六百度高溫下絲毫無損,而且幾乎不與任何化學物質發生作用口用薊荋纖維紡成的紗,可以比最精巧的合成絲更纖細,而且它的抗拉強度,更使任何已知的合金鋼望塵莫及。

它比人類已知的任何物質用途更廣,更千變萬化。假如不是因為過於昂貴,那麼在無數的工業用途上,它都可以取代玻璃、金屬或塑膠。在光學設備中,它是十字標線的唯一材料;在製造超原子發動機的流程中,它被用作鑄造液鐘的鑄模;而在金屬過脆或過重或兩者兼具的場合,它是一種質量輕、壽命長的代用品。

但這些都只是小規模的用途,因為大量使用過於昂貴。實際上,弗羅倫納的薊荋收成大都製成布料,然後剪裁成銀河歷史上最美妙的服裝。弗羅倫納為百萬個世界的貴族製造時裝,因此,單單只產自一個世界——弗羅倫納——的薊荋,理所當然成為稀有珍品。平均在每一個世界,僅有二十名女性可能擁有幾套薊荋質料的時裝;另有兩千人也許擁有這種質料的休閑夾克,或是一雙手套;而其他兩千萬名婦女則只能在遠處眼巴巴地觀望。

銀河中百萬個世界,對於那些虛榮炫耀的人有個共同的俗諺。在銀河標準語中,它是各地都不會誤解的唯一一句成語,那就是:「奢侈到用薊荋擤鼻涕!」

莎米雅長大一點後,曾問過她的父親。

「薊荋是什麼,爸爸?」

「是你的衣食父母,米雅。」

「我的?」

「不只是你的,米雅,它是整個薩克的衣食父母。」

當然如此!她很容易就了解到其中的緣故。放眼銀河,沒有一個世界不曾試圖在自己的土壤種植薊荋。起初,任何人若將薊荋種子走私運出去,不論是弗羅倫納本地人或外地人,只要被抓到,薩克一律處以死刑。即使如此,卻仍然有人冒著生命危險走私成功。直到數個世紀後,薩克人發現根本無須禁止,從而廢止了那條法律。如今,他們歡迎任何人購買薊荋種子,價錢當然與織好的薊荋布料一樣(根據重量計算)。

他們可以拿去,因為結果證明除了弗羅倫納之外,銀河其他各處長出的薊荋都只是纖維素。純白、平凡、脆弱、無用,甚至連棉花都比不上。

難道土壤里有些什麼?還是弗羅倫納的太陽具有某種特殊的輻射?抑或因為弗羅倫納生物圈中的細菌結構?所有的可能都試驗過。有人取得弗羅倫納土壤的樣本;有人製造出人工弧光,可完全模擬弗羅倫納之陽的已知光譜;還有人故意讓自己星球的土壤感染弗羅倫納的細菌。但最後薊荋總是長成純白、平凡、脆弱、無用的植物。

薊茄的故事永遠有待挖掘。那些科技報道、研究論文,甚至旅行指南裡面所說的總是不夠。五年以來,莎米雅一直夢想寫出一本真正講述薊荋的書,包括孕育它的土地,以及種植它的人民。

那是個廣受嘲笑的夢想,但她的決心從未動搖。她堅持要到弗羅倫納旅行一趟,她要在那些田野待上一季,並且在加工廠待幾個月。她還要……

不過,重要的:是她現在該怎麼做。她奉命得立刻回去。

借著一股向來支配她做每件事情的衝動,她突然有了決定。她可以回薩克繼續奮戰,她暗自向自己保證,要在一周之內重返弗羅倫納。

她轉向船長,以冷淡的口氣說:「我們什麼時候出發,船長?」

莎米雅一直留在觀景舷窗旁凝望弗羅倫納星,直到看不見為止。那是個四季如春的綠色世界,就氣候而言比薩克可愛得多。她一直期待研究那些本地人;她不喜歡薩克上的弗羅倫納人,那是一群無趣的男性,每當她經過那些人時,他們從來都不敢看她一眼,總是立刻背對她,因為法律這樣規定。然而,根據各方一致的報道,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那些本地人是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一群。當然,他們沒有責任感,就像小孩子一樣,不過他們很有魅力。

瑞斯提船長打斷她的思緒:「大小姐,您需要回房休息了吧?」

她抬起頭,眉間一皺:「你又接到什麼新命令,船長?我是囚犯嗎?」

「當然不是,這只是預防措施。剛才我們起飛前,發射場的人特別少,頗不尋常。聽說又發生了另一樁兇殺案,而且又是弗羅倫納人乾的,航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