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二、微光(2)

江南古來風光好,又是盛夏時節,九蓮山上自是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的所在。

在外歷練了多年,雖不曾在道理上有所收穫,小道士的氣質還是有了不少轉變,也是因為他這幾年間走遍了江南一帶,見多了朝廷的行事作風,不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小道士,卻是對大周王朝和女帝武瞾有了更多的理解。理念相衝之時,他原意是打破佛道相爭的僵局,可是到得如今,卻是更多地生出了一分保留道統傳承,不叫其湮滅在歷史長河之中的意思。

雖然不認得路,不過一個人執意要去的地方,總是能夠去到的。小道士一路風雨兼程,還是堪堪趕到了九蓮山山腳之下,只待繞過半個山頭,就能見到南少林的所在,與其中一眾和尚好生辯法,精進自己的理論。

風光秀麗,天氣也是極好,原本持續了幾天的梅雨一時停歇,倒是叫漫山的植物都是綠意盎然,空氣之中也散發著泥土的清新氣味。小道士走在山間小路上,不由得也是心曠神怡,又是想到自己即將用道理駁倒佛法,自是興奮非常,一路都是歡喜雀躍。

山腳小路旁邊,有著一座小小的風雨亭子,也是江南一帶常見的建築風貌,小巧精緻,又是五臟俱全,雖是經歷風雨,有些磨損破舊之處,倒也別有一番風味。小道士遠遠便看見了這風雨亭,也是走了大半天的路,覺得滿身大汗,又是口中乾渴,不由加快了腳步,想去亭子之中歇一歇腳。

只是還不等他走近亭子,便看見早已有一人坐在亭子之中,石桌上擺了酒菜,正在自斟自飲,也是洒脫快活。小道士抬眼看去,只見那人也是個道士打扮,只是穿得十分邋遢,道髻也是鬆鬆垮垮地挽著,雖然年紀看上去與自家師父差不多,整個人卻是滄桑許多。

原本天下道門是一家,加上這亭子也不是誰人所有,小道士卻是看那邋遢道士模樣,又是有些厭惡,又是不好過去打攪了人家喝酒,一時站定,不知如何取捨。

那邋遢道士一面喝酒,一面卻是朝小道士這邊望來,兩人一個照面,便見這邋遢道士一時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大聲喊道:「那位小道友,天氣暑熱,何不一起過來坐坐,喝杯酒水?」

小道士不料他這般大方,出言招呼自己,一時間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是盛情難卻,再加上日頭實在火熱,他也累得不行,便也就不再扭捏,大方朝著亭子走去,也是想著既然見了道友,便與他論道一番,也是好的。

那邋遢道士見他過來,愈發歡喜,還不等他坐定,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掏了一個杯子出來,倒上酒水,遞給小道士道:「道友一路風塵,可謂辛苦,還請先飲杯水酒,解解乏累。」

小道士看那酒杯也如主人一般,污穢邋遢,又是有著缺口,一時有些噁心,不願接過酒杯;加上道門之中,戒律雖不似佛門那般森嚴,彼時也還沒有不得喝酒吃肉的規定,卻是許多道士為著清修,還是遠離這些俗物的。

只是這酒杯腌臢,中間所盛的酒水卻是一點也不含糊,小道士還沒接過,便已然聞見一股甜香清冽的蜜桃香氣撲面而來,絲毫沒有酒味,只覺得聞之清心,一時也是食指大動,又見那邋遢道士滿臉殷勤,倒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便也接過酒杯,道了聲謝,輕輕飲了一口。

這不喝不要緊,酒水一入口中,小道士便覺得一股熱氣從脾胃之中升騰而起,遊走全身,歸入丹田,一時竟是叫自己內家修為都有了些許長進。加上酒水入口便化作氣息,又是沖入顱腦之內,卻不似尋常酒水叫人昏聵,倒是像雨後田間氣息一般,叫人心智為之一振,只覺得思維都開闊靈活了許多,一時也是叫這小道士驚喜,連忙幾口將整杯酒水飲下。

再抬頭看,小道士對面前這位邋遢道友的映像大有改觀。雖然他是個憤青道士,見識倒還不差,知道這等神異的酒水,只怕不是尋常俗物。這邋遢道士能隨意將此瓊漿玉液送出,只怕來歷不會太簡單,搞不好是隱士高人,卻是自己的福氣緣分。

邋遢道士見他抬頭看向自己,神情間多了些殷切,倒也不以為意,又是給小道士滿上,隨後說道:「道友能識得這酒的好處,也是你我有緣。萍水相逢,我卻是想問道友一句,此來九連山,卻是有何緣故么?」

小道士不敢造次,恭敬回答,將自己心懷天下,痛心道門衰落,有意走遍天下,與諸位道友談經論道,延續道統的心思和盤托出。

那邋遢道士聽著小道士訴說,臉上不禁流露出了一絲鄙夷神情,卻也真是這小道士的想法實在太過單純,還不知道這世上萬事萬物間的真正規律,又是不明白人心險惡的道理,不過是空有一腔熱血,與俗世中的莽夫無異。

不過這邋遢道士鄙視歸鄙視,卻也是因著因果緣分才來到此處,本來就是為了度化這小道士,便也說道:「道友所言極是。至聖先師留下的一應道理,吾輩自當好生研修,發揚光大,斷斷不能教其斷送在吾輩手中。只是道友空有理論,卻是其餘一應不知,個中人道規律,卻是不似你想的這般簡單。」

小道士兩杯美酒下肚,不但不覺得熏醉,反而腦中愈發清明,似是開了竅一般。先前訴說自己想法理念之時,他已然隱約覺得不妥,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這下聽見這邋遢道士指出自己的欠缺之處,小道士一時欣喜,知道自己遇到了機緣,連忙起身,恭敬行禮道:「小子無知,貽笑大方。還請前輩不吝賜教,晚輩感念於心。」

邋遢道士會心一笑,多少覺得這小子雖然腦子有些單純得近乎愚蠢,天機緣分倒也不差,按照道家的說法,這便叫作「有根骨」。想到此處,他也便指點道:「佛道兩家,所爭的是什麼?」

「是道理。」

「錯!是百姓!佛道的一切道理,都是以百姓為存在的根基。要是沒有百姓信仰與你,你有天大的道理,又能如何,說與誰聽?我再問你,兩家爭執的手段,如何施展?」

「靠傳教。」

「錯!靠力量!沒有力量,維持道理本身存在都難,你又從何說起,教化百信?佛門自達摩東渡以來,傳下少林七十二絕技,每一門都是驚天動地的神通武功;更有《易經》、《洗髓》兩門至高神通,直指肉身成道的境界,就算不修仙佛之道,俗世之中,也是無敵存在。」

小道士聽到這裡,心中已然有了些許明悟,只是知道的越多,未知也就越多,一時教他疑惑道:「既然如此,我道門之中,三千道藏,竟無能比肩佛家神通的么?」

邋遢道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道:「有!道家每一本經典,都有莫大神通道理,蘊含其中,直指大道。只是道理艱深,莫說尋常百姓,就是修道之人,也甚少有人敢說自己全然通曉。書都讀不通,又修什麼道,練什麼武?無源之水,豈可長久?」

小道士有了明悟,接著問道:「儒門典籍,也有艱深晦澀之處,先賢聖人為了傳揚,自是做下注解,就連道家《易經》,也是孔子先師註解過的。可惜三千道藏之中,有明確註解的少之又少,又是盡皆蘊含大道規律,少有具體神通,所謂『有道無術』,便是如此。」

邋遢道士一聽,頓時哈哈大笑,看向那小道士,說道:「好好好,你果然懂得我的意思!經來!」說著話,他朝著小道士身上虛空一抓,便從小道士的包裹中,將他隨身攜帶,一門的根本典籍《太玄經》抓握在手。隨即,邋遢道士朝著小道士說道:「一炁化三才,此經可注,流傳千年!看好了!」

邋遢道士一時起身,拿著手中的筷子當作寶劍,一時在亭子外的空地上演練起了劍法,口中猶自念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隨著這邋遢道士吟詩舞劍,小道士一時沉醉其中,只覺得這劍法中蘊含有無盡道理,又是與每一句詩詞都契合萬分,叫他心中湧起諸多靈光,又是轉瞬即逝,只覺得其中繁複之處,已然超越了世俗極限。

邋遢道士一通劍法演練完畢,見那小道士猶自沉浸其中,也不管他,自己哈哈大笑,拋下手中筷子,一時朝著下山之路走去。

片刻之後,小道士才回過神來,連忙看去,卻見那邋遢道士已然不知所蹤,亭中石桌之上空無一物,只有酒液寫就的幾句話語道:「本居三清天,瑤池舞劍翩。今生無名氏,輪轉詩劍仙!」

小道士一時開悟,知道自己遇見了仙緣,得了點化,當即不再想著去南少林找和尚辯法,只將石凳上那本《太玄經》拿起,回憶著邋遢道士的劍法,神情漸漸堅定,口中喃喃道:「某這就回去,註解這《太玄經》,以武傳道,管教他什麼『彌勒轉世』,盡皆寂滅在我之劍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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