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月牙灣(5)

杏妹以自己的性命布下死局,徹底擊潰了彌勒教在民間的高手勢力,保住一眾侗人的同時,也算是完成了孫向景當年不曾完成的事情,總算是將有宋一朝的彌勒邪教徹底剷除。

而陳戰玄和卉炎兩人,也算是姐弟相認,俱是知曉了自家父母之前的故事,唏噓感慨之餘,愈發顯得親近,更是多了一層關係在其中,自是歡喜。

而侗人寨子裡面,對杏妹的生死已然不再疑惑,卻是因為那侗人頭領告訴眾人,杏妹受到了山神、水神和洞神的庇佑,乃是至高「薩歲母神」的化身,原本就是為拯救侗人而來。如今一切外魔聚被鎮壓,眾族人只需在頭人的帶領之下,眾志成城,定能叫侗人血脈延綿不絕,叫神靈的榮光永遠庇護眾人。

也虧他想出了這一套說辭,倒是真能取得眾族人的信任。始終要是叫眾人知道,自家族中的神女杏妹靠著苗人的邪術復活,不知還要惹出多大的風波來,倒是不美。反正杏妹在幾代侗人的心目之中,也是早就脫離了「人」的範疇,真真像守護神一般,對她回歸眾神身邊的說法,大家都是願意相信,誠心祝禱。

杏妹離去,眾人自是要好生張羅她的後事,妥善安置她留在人間的身軀,卻是不能叫她受了什麼委屈才是。

侗人在這片山林之中,已然延綿了上千年的時光,自有一套喪葬習俗,又是收到漢家文化的影響,禮數也是十分周全。像是杏妹這樣的高壽人瑞,神靈化身去世,一應的禮數流程也真真是不少,眾人從天亮一直忙到天黑,才將一應儀式盡數完成,確保了杏妹在神靈之中,也能享有無盡榮耀,繼續庇護族人。

因著杏妹去世乃是喜喪,又是因為她是一切侗寨共尊的神醫,故而方圓百里之內,幾乎所有寨子都有人前來了大寨這邊,參與杏妹的葬禮,為她送行,寨子里一時也是十分熱鬧,又是各種儀式法器響動,整整折騰了一天,竟是近百年來少有的一次慶典。

卉炎作為杏妹蠱術一門上的弟子,自然是侍奉左右,跟隨者一眾既是自己師兄,又是自己師叔的侗人忙前忙後,卻是因為他的父親孫向景亦是杏妹的傳人,父女二人拜在一門之下,這輩分卻是有些混亂。好在大家都不是十分在意這些事情,也沒人主動提起,倒是叫她省卻了一通尷尬。

陳戰玄作為兄弟,自然也是要幫著自家姐姐忙活一些事情。別看只是一個葬禮,其中繁複熱鬧之處卻是實在非凡,又是因著杏妹有神靈的身份,各種禮數更是叫陳戰玄都感覺有些吃不消。

眾人一同忙活熱鬧,直至月明星稀才算是告一段落,杏妹的屍身被妥善葬在了寨子外面的一顆千年老樹之下,好叫她能隨時借著樹枝高大,守望族人,又是春來秋往之時,花香落葉能叫每個人都感受到杏妹的關懷。

月上柳梢頭,儀式完畢,眾人一同圍坐在鼓樓下的廣場之中,飲宴歌唱,修整身心,也是給喜歡熱鬧的杏妹送上最後一程。

卉炎和陳戰玄忙了一天,也是累得夠嗆,饒是兩人年輕力壯,又是武藝在身,也甚感身心俱疲,也是葬禮忙活之外,還要接受消化十幾年來都不曾知道的事實,多有些心思飄逸,又是百事糾纏,盡皆匯聚於一心之中,實在不是尋常人所能輕易承受的。

看著侗人們歡唱豪飲,陳戰玄也是有點心動,想要過去參與其中,也是他的酒癮亦是祖傳,又是聽聞了自家父親陳風崇的些許往事,頗有一股豪邁之意鬱結心頭。只是轉頭一看,又見卉炎姑娘雙手抱膝,坐在地上,下巴埋在手臂之中,神情似乎十分苦悶。陳戰玄知道卉炎與自己雖是一門姐弟,上一輩人的遭遇卻是有些不同,父母分隔多年,又是成長辛苦,饒是杏妹照顧,始終不及自己有小舅和姆媽陪伴。加上卉炎不曾見過自己的父親孫向景,陳戰玄卻是有幸得了孫向景的幾年照顧,要真說起來,倒像是奪了卉炎的什麼好處一般,一時也是覺得心中有些莫名愧疚同情,便也熄了爛醉一場的心思。

端了些糯米酸魚,陳戰玄來到了卉炎身邊,一屁股坐下,輕聲說道:「卉炎姐,你吃些東西吧。這忙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的,鐵打的身子也要弄垮的。」

卉炎也不跟自家兄弟客氣,接過飯菜,吃了些許,一時笑著說道:「到得現在,你稱我一聲『姐姐』,我自是當之無愧了……好兄弟,你是見過我爹的,能和我說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么?」

陳戰玄得孫向景照顧,也不過是四五歲之前的事情,童年記憶模糊,不過還是仔細回想,認真說道:「小舅嘛……高高的,瘦瘦的,長得十分英俊,要是真跟姐姐你比起來,倒有個六七分相似,只是嘴唇單薄些,不似姐姐這般豐潤,眼睛也沒有姐姐的大……」

卉炎一邊聽,一邊在腦海中構建著孫向景的容貌,也是知道陳戰玄所言不虛,卻是自家母親在世之時,喃喃自語之中也曾模糊說起過此事,直說自己樣貌頗似父親,只是一雙眼睛得了母親烏蠻人的精髓。想了半天,終歸是不曾親眼見過,難以拼湊出一個完整清晰的形象來,卉炎也是輕輕嘆了口氣。

陳戰玄見她嘆氣,也是知道她的苦處,卻是一時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姐!婆婆曾說過,小舅得了師祖十成修為傳授,又不曾隕落在彌勒教之戰中,想必現在也還在人世!我們為何不去尋上他一尋,一來你們父女相認,二來也是一解相思之苦!」

卉炎一愣,隨即神光黯淡道:「他若還在人世,為何不願現身?要說我和母親因著戰亂,與他失散,你和杏妹婆婆卻是一直都在的,要是有心,何愁不能相見?唉……無論他在世也好,不在也好,江湖路遠,不如相忘,不見也罷!」說道最後,卉炎神情決絕,眼中卻是落下了淚來。

陳戰玄真真的了清平夫人的伶牙俐齒,又是有著陳風崇的風趣樂觀,也不為卉炎話語所動,跟著說道:「當年之事,婆婆所知也不過些許,個中種種,或許還有隱情。小舅帶我之時,雖是盡心儘力,卻也是日日愁眉不展,想來自有苦衷。更何況……師祖一門眾人,除了小舅之外,俱是身隕在彌勒教大劫之中。婆婆說他們個個情義深重,親入一家,想來小舅心中,也是十分難過,甘願遠離塵世,我也是能夠理解幾分的……」

卉炎抬頭,見他滿臉認真,卻是稚氣未脫,一時覺得好笑,說道:「你才多大年紀,也能理解父輩的心思?」

陳戰玄認真點了點頭,說道:「那是自然!一門兄弟姐妹,雖是沒有血緣,卻是同氣連枝,這點心意,我是知道的!若是姐姐你有了什麼不測,我自是……呸呸呸,我這臭嘴,竟是詛咒了姐姐,該打,該打!」說著,陳戰玄他起手來,左右開工就是給了自己幾個嘴巴,真是招招到肉,不做虛假。

卉炎連忙拉住他的手,噗嗤一笑,說道:「婆婆說得不錯,三叔真乃性情中人,連你也是一般……你說的意思,我也能理解,只是十幾年不曾相認,嘴硬罷了。要是爹還在世,我也想見一見他,將母親臨終時的話語給他帶到,也算對她有個交代……只是……」

陳戰玄見卉炎轉憂為喜,心中也是高興,又聽她言語踟躇,也知道她的想法,連忙說道:「姐姐是擔心找不到小舅么?婆婆曾經說過,小舅在吐蕃頗有奇遇,又是與苯教上師有緣,說不得現在正身處吐蕃,隨著上師修行哩!姐姐手上這串佛珠,不也是苯教上師賜予么?」

卉炎聽著,抬起手來,看著母親視若珍寶的這串瑪瑙佛珠,一時也是活動了心思,又是覺得陳戰玄所言十分有理,只怕自家父親真在吐蕃也說不定。心念所動,卉炎臉上也是露出了憧憬,卻是一想到能與自家父親相見,便是有些激動,又是惶恐。

陳戰玄見她這般,當即不再廢話,直直站起身來,拉著卉炎道:「就這麼定了!姐姐快去收拾行李,我們這就出發!」

卉炎抬頭看看月亮,一時哭笑不得,說道:「你這般著急魯莽,難道也是三叔所傳?我們就算要走,也得等明日天亮,與族人打了招呼才是……」說著話,卉炎抬眼望去,但見一眾侗人高聲歌唱,手舞足蹈,不時灌下一碗米酒,粗魯豪放之中,卻有著她十幾年的宗族情義所在,雖然不是侗人血脈,她卻是早已將自己當作了寨子中的一份子。

沉默片刻,卉炎罕見地踟躇起來,偷偷抬頭看向陳戰玄,小聲說道:「若是尋得了爹,與他相認之後,我卻還是要回寨子來的……你……」

陳戰玄又不是榆木疙瘩,哪裡還不知道卉炎的意思,當即一把拉了卉炎的手,說道:「我受婆婆所託,自然是與卉炎姐在一處!待得事情辦妥,我便接了姆媽們過來,依著她們的性子,想來能與侗人相處愉快哩!到時候我便陪著姐姐,學那杏妹婆婆一般,治病救人,舍醫施藥。閑來行歌坐月,走走姑娘,不亦樂乎!」

卉炎臉上一紅,啐道:「要死的!什麼都不懂,你就胡說!」

陳戰玄嘿嘿一笑,仰頭看天,小聲說道:「你懂得便好……」

夜空中,一輪明月高懸,照著眾人歡聲笑語。

外面古樹之上,一朵花苞悄然匯聚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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