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月牙灣(1)

夏條綠已密,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翻風適自亂,照水復成妍。歸視窗間字,熒煌滿眼前。

時值盛夏,矩州某處山林中亦是酷熱難當。

因著地處兩湖,又有幾分靠近雲貴,這一帶自是多山多水,又是百木茂盛。尋常江浙富貴之處罕見非常的百年古樹,在此處卻是漫山遍野,隨處可得。這些古樹自數百上千年前便在這裡生根繁衍,每一株都是高若參天,幾人合圍。加上這一帶多風多雨,雲霧籠罩,少見陽光,更叫山中大到千年古樹,小到灌木野草,都是挺直了身子朝上生長,爭奪一線天光,又是枝葉繁茂,遮得密林之中不見天日,難辨晨昏。

好山好水好樹林,一應飛禽走獸自是不缺,諸如白鸛黑鶴,金雕青鸞等飛鳥落滿枝頭,鳴叫不絕;又像林麝雲豹,水獺金猴一類野獸更是隱匿各處,呼喊之聲充耳不絕。有唐詩仙李太白曾云:「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便是說得這兩湖川貴一帶,長江水域之旁的山林盛景。

說起「猿聲」,就不得不提到川貴一帶層出不窮的靈猴種群。矩州不似渝州,沒有那等「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艱難蜀道,一方山光風水秀麗之間更生出了諸多少見的靈物。其中最為著名的,除了嬌小可愛的金絲猴一類,便是手腳粗長,體型壯碩,被山民敬為「山神」一屬的長臂猿了。

日頭正中,濕熱氣息升騰,山林中的長臂猿們卻是一反常態,不似尋常往日休憩避暑,而是四散奔逃,口中「哦啦」呼喊不絕,長臂揮舞,掛上樹枝,驚動無數生靈避讓,熱鬧非凡。

一隻體型碩大,毛色亮黑,眉須皆白的紀年老猿甩脫了一應族屬,脖頸上套著一個青藍布褡褳,正在無盡枝葉間穿梭,不時回頭,「桀桀」怪笑,露出鄙夷神情,又是歡喜非常,恰如頑童惡作劇得逞一般。

而在它身後不遠處,一道人影腳踏樹枝,手持木棍,滿臉怒紅,正如猿猱一般地飛越而來,不住追趕,口中喊叫道:「死猴子!還我的包裹來!逮住了你,我非打斷你的一雙賊手不可!」

這人影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卻是個十六七歲的朗逸少年。只見他劍眉星目,薄唇高鼻,皮膚黝黑,身形結實修長,身上穿著尋常漢人的粗布衣裳,腰間挎著一柄寶劍。這少年郎身形十分靈活,在密林之中,枝葉之上飛渡宛若平地,顯然是有著不若的功夫在身。只是他此刻面含憤怒,又是叫罵,顯然是氣急,又是奔走辛苦,汗珠直落。

顯而易見,這漢家少年郎是頭一次進著古林之中,一時不察,被猿猱搶去了包裹。也是他身懷武功,竟能上樹追趕,鬧得猴群混亂不休,又是緊追著領頭的猴王不放。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又是人身與那猿猱相對比,饒是這少年郎武功不弱,在這原始密林之中,卻也不是山霸王一般的長臂猿的對手,雖是拼盡了全力,卻還是被那猴王甩在了身後,一時難以追及。

少年郎自是氣急萬分,又是心中焦急,想到他此番前來矩州,乃是有著要緊的事情要辦,萬萬耽誤不得。如今行李被搶走,卻是叫他萬分為難,倒不是為衣食錢財之類,而是那褡褳之中,有著一件十分要緊的事物,卻是萬萬不能有了閃失。

一人一猴你追我趕,已是過了半個時辰,更是穿過了大片密林。這少年郎年輕氣盛,身子骨也是強硬,奈何內家修為不夠,運功追趕半日,已是真氣衰竭,顯出了不支跡象,漸漸被那猴王拉開了距離。

密林中不比平地,追趕間有個幾丈便難尋蹤影,加上這猴王稱霸山林多年,又怎會被一個人類小子趕上,眼見他氣力不支,猴王更是手上連動,瞬間過了幾棵參天古樹,隱身在茂密枝葉之中,再不可見,只有窸窣聲響和嘲弄吼叫傳來。

少年郎見追丟了猴王,一時氣急,又是身子疲累,無以為繼,只得靠在大樹之上,歇息片刻,緩緩精神,在想辦法。

林中微風迎面而來,稍稍帶走了些許濕熱不適之感,少年郎微微喘息之際,忽聞得耳邊隱約傳來人聲歌唱。他一時打起精神,又是側耳傾聽,終於從微風中聽清了這若有若無的歌聲,卻是一道甜美女聲,悠揚唱到:「橄欖好吃回味甜,打開青苔喝山泉……」

少年郎忽聞人聲,喜出望外,暗想憑自己一人之力,只怕難以與林中猿猱抗衡;如今見了人跡,必能尋獲村莊,屆時請山中獵戶出手,或能追回自己的包裹褡褳才是。更何況這歌中所唱言語,雖是難解其意,卻又叫他心中生出了莫名熟稔感覺,倍覺親近;再聽那些「橄欖」、「山泉」言語,更是叫他頓覺口中乾涸,如有火燒。

尋著歌聲,這少年郎一鼓作氣,依舊踩踏著繁茂枝葉,追尋過去。

腳下輕功飛騰,周身真氣運轉,加上有山泉橄欖的誘惑,這少年郎倒是跑得極快。秘密叢林之中,聲音原本就傳不了多遠,不多時他便尋到了這歌聲的源頭,卻是一處林中山泉匯聚而成的小湖,不過幾丈大小,在矩州倒也常見。湖邊坐著一位年輕姑娘,身著當地侗人的短褂花裙,正在湖邊梳頭,一邊歌唱,不曾發現這少年郎的到來。

這少年郎修有不弱的武功,內家真氣底子渾厚,五感通靈,比之尋常人要強上許多。現下兩人一個在湖邊梳頭,一個在樹上觀望,雖是相隔數丈,倒也能看得清楚。這一看之下,卻是叫這少年郎渾身一震,險些從樹上摔了下去,又是一時僵在當場。

只見那姑娘十七八歲的光景,生的想天仙下凡一般,恰到好處的瓜子臉,柳葉彎眉櫻桃口,水靈靈的大眼睛,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真真是一想之美,完完全全滿足了這少年郎對夢中情人的一切想像。加上這姑娘白皙細膩,不似尋常山民,倒是頗有幾分江南一帶閨中少女的滋潤,又是一頭秀髮黑直長,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

更令這少年郎驚奇的是,這姑娘身上有著一股莫名的熟稔感覺,從先前的歌聲,到現在的相貌,無不叫他心中生出無盡好感,似乎早已與她相知相熟,又是一時難以自持。

家中的姆媽曾給他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說那牛郎就是得見仙女沐浴,才娶了一個千嬌百媚的俏嬌娘回家。眼下這姑娘雖不是在沐浴,可這湖邊梳頭一景,更是平添了幾分含蓄文靜,又是惹得這少年郎心緒蕩漾,難以自持。

誰沒有個十七,誰沒有個十八,所謂「食色性也」,乃是人倫大道,更何況這少男少女之間懵懂曖昧的情愫,真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一時之間,少年郎只覺得密林中似有無盡光芒亮起,花草泥土的香氣一時變得清新,就連迎面吹來的微風,似乎都是清涼了許多,叫人心曠神怡。歡喜之下,他只覺得腦中充血,頭暈目眩,一時天旋地轉……

天旋地轉?

少年郎一愣,只見先前那隻猴王好死不死,正站在自己所處的這根樹枝根處,呲牙咧嘴,桀桀怪笑,不住搖晃著樹枝。這大樹雖是數百年長成,卻始終不過是凡物,一根樹枝上承載一個少年已是極限,又哪裡能受得住再來一隻猴王?加上猴王揮舞長臂,不住搖晃之下,少年郎一時覺得大事不好,又是來不及反應,便聽見樹枝噼啪作響,眼見著其從根兒斷裂開來。

「啊——」隨著一聲慘叫,林中又是不知驚起了多少鳥獸,一時喧囂。

那姑娘正在梳頭,不料想前面的樹上傳來慘叫,一時也是驚疑,隨即變了臉色,直直站起身來,怒氣沖沖地喊道:「什麼人?快些出來!」

這少年郎從幾丈高的樹枝上摔下,原本已經摔得七葷八素,要不是有著深厚的內功底子,這一下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去。饒是內功深厚,這一下還是將他摔得不輕,一時只覺得周身上下,四肢百骸,無一不痛,更是頗有筋斷骨折之感,不住呻吟。一時又是聽見那姑娘喝問,聲音之中已經有了些許怒氣,少年郎也是不敢耽誤,雖是覺得不好,還是硬著頭皮,強撐著站起身來,走出樹林,站在湖岸對面,朝著那姑娘喊話道:「姑娘莫要驚慌!我是外地來的旅人,被山中猴王搶了包裹,追逐之下,一時不察,失足落下。驚擾姑娘之處,還請海涵則個!」

那姑娘隔著小湖看去,見著人眉目剛毅,自有一分正氣,不似奸佞淫邪之輩,心中的火氣便是消了些許;又見他灰頭土臉,渾身上下沾滿了塵土樹葉,身上不少地方都擦破了口子,也是知道他所言不虛,又是看著可憐。

姑娘微微點頭,隨手將一頭秀髮盤在腦後,自是提身一縱。以足點水,飛鳥橫渡一般地過了水面去,輕輕落在湖對岸少年郎身邊,輕聲說道:「你沒事罷?要不要我給你看看傷?」

這少年郎眼見姑娘飛渡而來,已是心中震驚,只覺得像是見了神話仙女一般,一時發愣;又是這姑娘飛渡小湖這一手,也是難得的輕功修為,期間不著煙火氣處,似是比之自己還要強橫幾分。少年郎忙著發愣,這姑娘卻是以為他摔壞了腦子,伸手就要替他檢查傷勢。羊脂一般地青蔥玉指伸來,少年郎堪堪醒覺,面紅過耳,直直朝後滑了兩步,口中吶吶道:「不……不勞姑娘費心,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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