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風卷江湖雨暗村 第三十八章 重回夢中閣

第二天中午,陳風崇和孫向景在約定的時間來到了西寧將軍府的門前。

比起兩日之前,這將軍府已是有了極大的變化。自那日老夫人入住之後,一應的僕從家人也就跟著開始整理府邸。維持一個五品以上的將軍府邸,大概需要十餘位家奴院工,才算勉強。陳同光和妻子被流放近二十年,之前的一應家奴院工自然都是死走逃亡,一個不剩了,不過好在兩人在流放地頗有些貧苦百姓人員,聽聞陳同光重新被啟用,紛紛要求跟來,也是挑選了幾人。

至於剩餘的人手空缺,則是由西寧當地的幾名穩妥百姓填補,一時將軍府瞬間熱鬧了起來。

這些家奴院工都是貧苦百姓出身,手腳麻利,最是做事穩妥合適的。加上還有些西寧本地人在,這將軍府也就在一兩日之間便收整出來,十分像模像樣了。原本先前莫之代的副將也是住在這裡,這府邸倒是不算被荒廢,該有的整潔人氣還是都有。陳同光的妻子雖然是流放多年的老婦人,但畢竟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統籌指揮起來甚是如魚得水,氣度依舊,彷彿這近二十年的流放不過是大夢一場,醒過來之後,她依舊是那個聲名遠揚的西寧將軍夫人。

昨日陳風崇和孫向景離開大營之後,陳同光便遣人回府通知了老夫人此事。老夫人欣喜若狂,又看見陳同光送來的書信之上言之鑿鑿,已有七八分確定了陳風崇的身世來歷,更是叫她激動難耐,又哭又笑,好半天才略微沉靜下來,一時又是慌張著準備招待陳風崇的一切。

故而兩人到達將軍府門口之時,一名年輕壯碩,看上去十分精明靈活的小廝已是等待許久,心焦不已,直在門口春凳上坐著抓耳撓腮。一見兩人,小廝更是多一句都不問,拉起兩人便往府內走去,一面走一面抱怨,直說兩人來得遲了,叫老夫人好一通等候,一早便準備下各色茶水點心,精美小食,眼看兩人一時三刻不到,急得直哭,幾乎要叫人出去接兩人回來。

兩人一聽這話,滿頭霧水,心說這老夫人縱是支持陳同光的工作,與他一般求賢若渴,也萬萬到不了這個地步,也太過誇張了一些。不過盛情難卻,兩人也來不及多想,加快腳步,急急跟著這小廝進了府中。

直到此時,陳風崇和孫向景都不知道陳同光老兩口已經認出了陳風崇的身份。不怪他倆後知後覺,實在是因為一家人二十年不見,陳風崇從黃口小兒長成了英俊挺拔的漢子,變化極大,五官相貌又不是與陳同光十分相似,想來應該是不會被認出。加上師娘曾經講過,父母子女之間的相貌,頗有相似,也會有不同,中間變數極大,萬不能靠相貌作準。雖然眾人都聽不懂師娘口中的什麼「遺傳」「變異」之類,但道理總是懂得,心中自有把握。

這才叫造化弄人,天意難問。誰能想到,陳風崇竟與他早夭的哥哥陳睿生得七八分相似,叫陳同光老兩口一眼就將他認出,這等情況,竟是與那大理楊瓊和太玄聖女一般,明明不是雙生之人,相貌卻是相似,實在是巧得不能再巧,幾乎像有一雙幕後黑手在暗中掌握一般。

不過老話說得好,無巧也不成書。雖然陳同光是否能認出陳風崇,其實對事情的影響並不是很大,頂多要花費兩人些許口舌,結果總是一致。不過天意既然如此安排,也就自有道理,個中種種,卻不是一應當事的凡人所能理解體會,更不可能琢磨。

老夫人遠遠就聽見下人回報,知道自己這兩日來苦思冥想的俊兒就在外面,即將回歸自己身邊,一時心緒激蕩,起身相迎,又是腳下一個踉蹌,還好被一旁的侍女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沒有摔傷。

她暗自感嘆,這二十年的流放生涯,雖然不曾磨滅她自身的氣度風韻,卻已是將原本就不甚強健的身子掏空,如今自己年近五十,韶華已逝,垂垂老矣,不知自家的俊兒看見,還認不認識當年年輕美貌的娘親呢?

不過老夫人自己也有分寸,自不會貿然相認。陳同光在信里說得清楚明白,俊兒這趟回來是為著父母的安危,卻似乎不願意與父母相認,言辭多有閃避之處,還是莫要強求的好。

對此,老夫人又是理解,又是傷心難過。她不是江湖中人,也不認識什麼長生老人,只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俊兒這些年肯定吃夠了苦,受足了累,心中難免對父母有些抱怨之處,一時不願意相認也是情有可原。加上老夫人自己也對陳同光當年的舉動情感複雜,接受鼓勵的同時和恨他害了自己的兩個兒子,自然對陳風崇的心思想法更能體諒。

饒是如此,陳風崇和孫向景邁步走進正廳大堂的時候,還是叫老夫人一陣難過,老淚橫流,身軀前傾,恨不得現在就撲上去,抱著自己的俊兒好生瞧上一番,聽聽他說這些年的委屈,將他抱在懷裡,就如二十年前一般。

好在老夫人情緒雖然幾近崩潰,心智倒還完好,苦苦克制住自身,依舊坐回椅子上去,受了兩人的禮數,看著陳風崇給自己磕頭,心中又是感動,不住擦拭眼角。

陳風崇見得這般情景,一時大惑不解,也是發自內心的關懷,一時難以自持,急忙問了一句:「娘……那……那老夫人,您可是身子不適么?」

老夫人聽著陳風崇言辭懇切真摯,又被他一開始脫口而出的那半聲「娘」所衝擊,一時不住流淚,也不知說些什麼,好半天才在侍女丫鬟的安慰下好歹平復些許,開口說道:「陳少俠……老身……老身早年喪子,一見你便想起了我的睿兒,一時難以自持,失禮人前,叫你見笑了……」

陳風崇也是心中百感交集,也是一早知道自己有個哥哥,早年在流放地死了。聽老夫人這般說話,又見她老淚橫流的樣子,陳風崇一時剋制不住自己,超前幾步,跪倒在老夫人面前,說道:「老夫人拳拳愛子之心,晚輩感受得真切。要是老夫人不棄,便將晚輩當作貴公子一般罷。」

老夫人這下算是完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高興,大悲大喜之下,手腳都不住顫抖,幾乎要喘不上氣來,直叫陳風崇又不住安慰,好半天才勸了老夫人身子要緊,先去休息平靜片刻,待陳同光從軍營返回之後,大家在一同相聚商議。

老夫人哪裡捨得與剛剛重逢的俊兒分開,竟是鬧起了小孩兒脾氣,直拉著陳風崇的手,怎麼看也看不夠。直到眾人實在擔心她的身子,勸她一定保重,來日方長,不可為一時歡喜損害自身,這才戀戀不捨地被侍女扶回房中休息,進些安神滋補的湯藥,養好精神,等著晚飯時親自下廚,好生補償俊兒。

有些真理,可謂是亘古不變,陳風崇這個做兒子的,還是更親娘要親近許多。加上老夫人這般模樣,也叫陳風崇知道她這些年的日子艱難,一時也是難受鬱悶,更是柔情許多,好言勸慰,好生服侍,真有心當場相認,一時又有些為難,卻是將自己逼進了一個兩難的死角境地。

夫人回房之前,好生交代了幾遍,要一眾下人好好服侍陳風崇和孫向景,將他二人引入自己昨晚連夜親手收拾出來的房間休息,待陳同光回來之後再作商議。

入得房間之後,一眾下人退去,孫向景從門外進來,看著陳風崇獃獃站在床前,眼神發直,臉上隱有兩道淚痕。孫向景暗自猜想,又是出言相問,才知道這間房正是陳風崇幼時所住之處,他對此處印象最深。如今看來,這房中布置竟是與二十年前一般無二,傢具雖是嶄新,卻都是復刻當年之物,就連床頭柜子上的幾個布偶玩具,都是一如往昔,絲毫不變。

孫向景暗想,莫不是那老夫人已然認出了陳風崇來?畢竟血濃於水,母子親情不可斬斷,饒是時光流逝,人事變遷,這天下又哪有為娘認不齣兒子來的道理。不過他自己心裡這樣想,嘴上卻是不敢說破,暗道其實這樣也好,大家心知肚明,不必說破,也是留一層顏面,避免面對諸多問題,反而是一件好事。

陳風崇佇立良久,緩緩坐在床上,伸手摸了摸綉工精美的錦被,又拿起一旁準備的一套新衣,摸著衣服上細細密密的針腳,將其輕輕貼在臉上,感受著跟先前老夫人身上一般清淡的柔和香氣,不覺悲從中來,終究淚如雨下,無聲嚎啕。

孫向景亦是坐在他身旁,抓起一旁的布偶,就像逗弄小孩一般,遞進陳風崇手裡,不發一言。

陳風崇再難克制,一把抱住孫向景,哭得像個小孩兒。

這一刻,不是陳風崇照顧孫向景,而是孫向景照顧陳風崇。

一旁新衣沾淚,金絲銀線愈發閃爍,越顯柔和,正是: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①」

※※※

①唐,孟郊《遊子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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