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風卷江湖雨暗村 第一十章 飛蛾救城民

陳同光?自己的父親?

陳風崇一愣,也就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依舊是二十六歲的陳風崇,正站在師父的書房之中,師娘和師弟都看著自己。

長生老人看著陳風崇,又是緩緩坐下,卻是說出了一樁秘聞。

天禧四年,朝廷的寧遠將軍,西寧城駐將,三十一歲的陳同光坐在城外駐地的大營之中,十分苦惱地看著面前繩捆索綁,破衣爛衫的數十人。

昨日朝廷的軍糧送到,這群人卻是不知死活地放肆上前搶奪,妄圖用手中額鐵鍬釘耙對抗押韻軍糧的禁軍,螳臂當車,結果自然是以卵擊石,被擊殺了小半,剩下的都被拿到了這裡,交由陳同光處置。

西寧地處西北,水土不如中原,砂石漫天,水源極少。今年天災,陳同光雖不理西寧政務,倒也知道得清楚。只是不想這群災民卻是餓紅了眼睛,竟然發瘋打了軍糧的主意,倒是叫陳同光十分無奈,一時不知如何處置。

照理來說,地方天災,官府上報之後,朝廷自然會有賑災的糧餉。這天下的惡官都是一樣的習慣,西寧地方官府的官員上報災情之後,也打起了賑災糧食的主意。

因著不比數年之後渝州的雪災,西寧完全是因天時而鬧饑荒,朝廷便直接撥了糧食下來,要西寧地方的官員分發糧食救災。

西寧地方官員倒是不敢直接昧下這批糧食,畢竟真宗治政嚴厲,不是趙禎能比。不過這天下的事情,有心倒是總有辦法的。西寧的地方官員將糧食扣在了城外數十里的糧倉之中,對災民謊稱朝廷的賑災糧食還在路上,還需再等一個月才能送達。

只要過得這一個月,原本就已經開始易子而食的西寧百姓大概就能餓死大半,到時候再發下糧食去,就算是撐死他們,倒也用不了朝廷賑災糧食的一半。剩餘的這些糧食,自然就能落入西寧地方官員的口袋,或是賣了換錢,或是直接充抵做來年的皇糧,都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朝廷就算派人來問,反正活著的西寧百姓都領到了糧食,還吃得飽飽地,倒是不能追究地方官府的責任。

這些事情,陳同光大概是知道的。只是他一屆武將,卻是不能干涉西寧地方的政務,也聽說地方官多是龐吉的羽翼,也惹不起,只私下上了摺子稟報。

如今災民徹底活不下去了,鋌而走險,來搶軍糧,卻是叫陳同光難辦。要說殺了他們,大營外面還有數百口人拖家帶口地看著,難不成把他們也殺了?而且就算是殺了他們,那西寧城裡那麼多百姓,哪裡又是殺得完的。

只是這軍糧是朝廷撥下大軍專用的,卻是萬萬不能出了閃失,陳同光自然也是為難。

正在陳同光兩難的時候,外面忽然喧鬧起來。陳同光心中一驚,暗想因著天災,這一次的軍糧來的遲了幾日,莫不是軍中起了流言,發生了嘩變不成?

出得大營一看,陳同光只見大營之外跪著一片兵丁,領頭的幾個都是西寧本地的執事官,背後一大片都是地方徵召上來的兵丁。

陳同光知道是百姓搶軍糧的事情泄露出去了,這些人來為家鄉父老求情。只是這放人倒是容易,可是放了他們,他們遲早也得餓死,自己還要擔一個辦事不力的罪名。

陳同光這次卻是小看了西寧的幾個執事官,這幾人卻不是來求陳同光放人,而是求陳同光殺了這些搶劫軍糧的百姓以避免他為難。作為交換,這些人願意將自己一份的軍糧貢獻給西寧百姓贖罪,自己等人下次迎擊犯邊的匪類時沖在前面,直接送死也就是了。

陳同光聽得心中一驚,眼見面前跪著怕是有數百名兵丁,他們配額下的米面糧食以及干肉醬菜一類,若是真的分配給了地方百姓,倒真能救百姓一命,熬個個把月卻是沒有問題。

只是話雖如此,陳同光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答應,畢竟是軍國大事,容不得兒女私情,卻是不能因小失大,挪用軍糧,僭越行事。

誰知陳同光還在為難,面前又來了一大群將領兵丁,卻是因著西寧這些兵士動靜太大,沒能瞞得過他們。眾人都看著西寧百姓的苦處,對敲骨吸髓的地方官府恨之入骨。後來的人雖然不是西寧人,但也是平民百姓出身,見過荒年餓死人,知道人肉進鍋的可怕之處,便也商議了一方,一同來求陳同光,也要將自己的一份軍糧捐出。

說是保家衛國,卻是眼看著百姓餓死在眼前,這些兵丁們個個都是無法接受,紛紛情願,一時竟是沸反盈天,眼看著陳同光不答應就要爆發嘩變。

陳同光思慮許久,又見駐軍兵丁都是一樣的心思,萬無一人反對,當下找了帳下的執事官進來,與他們詳細思慮了一番。眾人最終決定,暗中分出四成軍糧來舍給西寧百姓,自己等人吃稀些,吃淡些,平日里多出去看看附近的野物小獸,打上一些來果腹,熬過這段時間倒也是了。

眾人轟然應允,陳同光也就安排著偷偷將軍糧分給了西寧百姓。

只是這樣一來,陳同光不僅是挪用了軍糧,更是得罪了西寧城裡的一眾大小官員。他們原本算盤打得噼啪亂響,眼下卻是沒能餓死一個西寧百姓,還叫老百姓們恨毒了他們,天天有不要命的去衙門口拉屎撒尿,侮辱地方官府。

因這次,眾人便將此事捅到了朝廷里,幾日之後便有禁軍下來將陳同光押解京城問罪。有因著得罪了龐太師,更是被龐太師百般刁難。

西寧百姓問詢,寫了請願的萬人血書,求了陳同光手下一員官兵拼了官位性命不要,親自自私返京,費盡周折將血書交到了真宗皇帝手中。

真宗震怒,查明原委之後下旨活颳了西寧上下大小官員,許百姓拾他們的肉回家烹煮,以泄民憤。只是地方貪官雖然處理了,陳同光私自挪用軍糧的事情確實還沒結束。龐吉堅持國有法度,文武官員的一應舉動都應該依法行事,否則國家四維不張,有法而不依,大宋卻是無從治國了。真宗當時沉迷煉丹之道,已是丹毒入體,病入膏肓,自知命不長久,一來無力與太師爭辯,而來也為朝政考慮,就妥協刺配流放了陳同光一家。

陳風崇是陳同光的次子,當年才五歲。因著長生老人也聽說了這一件事情,原意在半路上救走陳同光一家,陳同光卻是正直死節,寧死不走,只求長生老人帶走幼兒,為陳家留下一條血脈,也是全忠義之後再全仁孝,死後九泉之下也好面對先人。

長生老人念其忠孝節義,感念非常,便救走了陳風崇,改了他本來的名字,賜字「風崇」,收為弟子。

聽長生老人說完此事,眾人都是沉默,一時書房裡落針可聞。

師娘一早就知道,陳風崇和孫向景卻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也是不知道如何評價。

陳風崇一腦子混亂無比,又是怨恨父親死節害了一家人,又是為其感到驕傲,又是傷痛,又是喜悅。雖然不想認他,卻不知道師父先前說的父親有難是為何,替他擔心。

心亂如麻之下,陳風崇卻是默默走出了書房,再不與眾人說話,自己拎了一壺酒,做到了院子一腳,一身頹廢的樣子。

師娘朝孫向景使了個眼色,孫向景會意點頭,快步追了出去。

長生老人一看師娘,說道:「這下對了。向景非要出門一趟了。」師娘無奈地看了看窗外,點了點頭。

陳風崇一口氣灌下去小半壺酒,正做著發獃,又見孫向景過來,撩起衣襟坐在了自己對面。想起自己之前事態,卻是說了傷師弟心的話,陳風崇一時也是不要意思,只低著頭。

孫向景卻是說道:「師兄,我好羨慕你。你有個那麼了不起的爹,我也好想有一個。」

陳風崇嘿嘿一笑,沉聲說道:「一個男人,連妻兒都保護不了,只為皇帝盡忠,不為家人盡孝。沽名釣譽的東西,有什麼好羨慕的。」

孫向景搖了搖頭,伸手接過了陳風崇手裡的酒壺,說道:「了不起。師兄,你爹救了一城的百姓啊!我常想,我爹娘到底是因著我有病,還是因著生計艱難才丟掉我的。要是說因著我的病,師父師娘卻不曾丟了我……或許當年我爹娘能遇上你爹,我就不會被丟掉了……」說著,也是一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陳風崇一愣,驟然起身,飛進了書房,抄起長生老人擺在案桌上的書信,細細閱讀,頓時跳腳大罵道:「龐吉!好賊子!」說著,陳風崇轉向長生老人,急切說道:「師父,我要去西寧,現在!斷不能叫他落入了龐吉的圈套!」

長生老人點點頭,還來不及說話,陳風崇便從窗口跳了出去,趕著收拾東西去了。

師娘一臉奇怪,說這向景卻是跟陳風崇說了什麼,扭了這頭犟驢的性子過來。長生老人長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

孫向景在樹底下,頭埋在手臂里,聳動著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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