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我從去年辭帝京 第四十三章 無間是此間

孫向景模糊之中,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忘卻了先前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周圍一陣雜音充斥,鬧得腦中一陣煩悶疼痛,叫他心中戾氣湧起,不住想破壞些周圍的什麼東西。

一轉念,孫向景又覺得一雙白皙柔嫩的小手輕輕替自己捂住了耳朵,隔絕了雜訊。那小手溫暖滑嫩,帶著熟悉的山茶花香,正是楊瓊自製的茶花粉的味道,一時叫孫向景心中一軟,又是高興,一面轉頭,一面卻止不住地落下眼淚,自己卻是渾然不知,依舊笑著看向楊瓊。

這一轉頭,孫向景渾身的血都涼了半截。卻見那楊瓊自手腕之上,都是一片焦黑暗紅,皮膚脫落,筋肉焦糊,整個身子都是黑炭一般,只剩一張臉還算完好,卻也是從眼窩中流出了血淚,染紅了蒼白的面色。

孫向景身子一僵,這才感覺到下巴處一陣冰涼,卻是淚珠墜在臉上,怎麼也落不下去。他看著楊瓊這般模樣,卻是一時扭身牢牢將其抱住,不顧口鼻中充滿的焦糊氣息,不住呼喚她的名字,哭得泣不成聲。

那楊瓊伸手撫摸著孫向景的頭頂,柔聲問道:「向景,你怎的不來接我?」

孫向景更是哭得大聲,這下終於隱約想起了先前之事,又是傷心痛苦,又是懊悔難當,直恨自己為什麼要在渝州耽誤那麼長時間,若是早來幾日,或許就能救下楊瓊,不叫她遭了這等結束。

哭著哭著,孫向景又覺得雙頭鑽心一般地疼痛,低頭看去,自己一雙手卻是血肉模糊,指甲迸斷。不看還好,一看之下,雙手的疼痛便如無數銀針一般刺向孫向景的大腦,疼得他幾欲就地打滾,不住呼喊。

正在難以忍受之時,孫向景又覺得自己的手被人捧起,卻是楊瓊。那焦炭一般的楊瓊握了他的手,口中不住哽咽,輕聲說道:「向景,你怎麼了?」隨即,孫向景便覺得手中一陣清涼,卻是楊瓊眼中流出的鮮血變作了清淚,落在他的手上,撫平了那鑽心的痛苦。

手上稍微好些,孫向景又是悲從中來,看著楊瓊那般樣子,不住說著「對不起」,又是哭得不行。楊瓊輕輕捧住了他的臉,湊過來靠著他,輕聲說道:「向景,我要走了,我娘叫我呢。」

孫向景頓時大呼「不要」,卻覺得渾身無力,身旁的楊瓊緩緩起身,邁步走向不遠處同樣焦炭一般的老闆娘,站在她的身邊,又回頭看向孫向景。

那老闆娘也看著孫向景,眼中儘是責備,叫孫向景不敢與她對視,只覺得悔恨難當,愧疚無比,一時心緒激蕩。

恍惚之中,孫向景有聽見楊瓊輕輕說道:「向景,你要保重……」

他連忙拔腿去追,卻覺得周圍無盡混沌黑暗,哪裡還看得見楊瓊的聲音,腳下又是一空,整個人打著轉地不住墜落,一時失去了意識。

「楊瓊!」

孫向景一睜眼,卻是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徐方旭坐在一旁,緊緊抓住自己的雙手,一臉擔心地看著自己。

「還好是做夢……還好是做夢!師兄,我們快去大理國!」孫向景頓時覺得先前的噩夢實在太過真實,這下醒來,連忙喊道。

徐方旭卻是流著眼淚,看著他道:「向景……我們已經從大理國回來了……你都昏迷五天了……」

孫向景心中一驚,看向自己的雙手,果然是被白布緊緊裹住,隱隱覺得鑽心疼痛,一時又是失神,獃獃坐在床上,一言不發,淚流滿面。

當日孫向景瘋了一般地在客棧廢墟之中挖著楊瓊,高氏的軍隊卻是聽說來了兩個漢人,還傷了人。現下的大理國正在一片混亂之中,容不得半點不安定的因素,當即便有數十人圍住了客棧,要緝拿兩名傷人的漢人。

徐方旭擔心被抓住之後的種種麻煩,也怕孫向景一時控制不住自己傷了無辜百姓,這才冒險飛石打中他的後腦,將他打昏,自己閉著氣將他背起,衝出客棧,一路逃竄。

好在大理國的士兵遠不如大宋的厲害,雖然悍勇之處更甚,一應軍陣和武功都是孱弱,徐方旭運起武功,倒也能輕鬆將他們擊退,帶著孫向景逃走。

一路之上,徐方旭東躲西藏,孫向景卻是一直昏迷,不曾醒來。徐方旭原擔心自己當時用力過猛,傷了孫向景的顱腦,一診脈之下卻是嚇得三魂七魄都飛到了天邊,孫向景的脈相卻是虛弱不堪,體內五載六腑似是一片虛無,絲毫把握不到點滴生機的存在。

徐方旭大驚之下,又是藏匿,又是買葯,又是試著渡些真氣給孫向景續命。只是孫向景體內的氣息亂成一片,絲毫不受外來的真氣,反而交攻不休,各自為戰。

徐方旭知道這是孫向景哀傷過度,引動心火,從而勾起舊疾,卻是一時陷入了極大的危險。自從孫向景患病這些年來,徐方旭從來不曾見到他發作得這般厲害,雖是喂下了杏妹的藥丸,依舊沒有半點起色,卻是他體內一應經絡已然攪亂,陰陽二氣時起時落,五臟六腑都是失了協調,再不能化開藥力,卻是藥石無效。

還好徐方旭為著以防萬一,出行之時曾帶了杏妹三副絕方中的一副。這三副方子都是杏妹按照吐蕃仁欽桑布上師賜予的苯教殘方整理,取以毒攻毒的,用氣服氣的法子,三副葯內容不同,效果卻是如一,不分高下,也無先後。杏妹曾跟徐方旭說過,遇到孫向景病情危急之時,任意一副葯下去都能奇效,只要挨得過葯中的毒性,就能從鬼門關將孫向景拉回來一次。

只是這次孫向景近乎心思,自己失了求生的意志,本心中只願意隨著楊瓊去了,服藥之後雖然病氣被壓制,葯毒卻反而攻了上來,又叫徐方旭焦急無法,又無人可求。情急之下,徐方旭卻是想起了杏妹,當即帶著孫向景,連著兩天兩夜不眠不休地狂奔,逃出了大理國地界,就近尋了碼頭,給了船夫十倍的銀錢,又用寶劍架著船夫的脖子,逼著那船夫一夜之內便到了矩州。

徐方旭隨後領著孫向景一路進了侗人寨子,到了吳阿郎家中。

天可憐見,因著先前兩人留了兩錠金子給吳阿郎,使得他不用再做行商生意,自家開了個鋪子,由他媳婦照顧,他自己則是繼續去跟著杏妹學習醫術,卻也是受之前孫向景的事情觸動,覺得自己還是願意用醫藥救人性命。

這段時間剛好杏妹領著吳阿郎到各個寨子巡視,恰好是到了他家,只住了兩日,就被徐方旭撞上。

既然杏妹本人在,那等葯毒倒也不算什麼難事。雖然因為徐方旭無法解決其中的問題,多拖了幾日,但好在孫向景身上那枚吊墜真有神效,卻是在碰到孫向景身子的時候便壓制了他一應的氣血運轉,似有靈性一般,叫他挨過了這五日,不曾身死。

杏妹仔細問清了用的是哪副葯,又查看了孫向景的身體情況,大呼還來的及,連忙喚著一眾弟子亂成一片,用盡一切辦法穩住了孫向景的情況,又忙著轉過頭去救五天五夜不曾合眼,油盡燈枯倒下的徐方旭,整整忙了一天。

徐方旭醒來之後,便忙著到孫向景床邊守護。杏妹卻是年紀太大,實在受不得這等事情,眼下被幾位弟子服侍著休息去了。

只是這孫向景的命倒是救了回來,一顆心卻是已經死了。自從醒過來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便一直沉默著一言不發,無論徐方旭如何與他說話,如何寬慰與他,他都是靜靜地坐在床上,既不說話,也不活動,水米到了嘴邊也喂不進去,掰開嘴往裡灌也不掙扎。這般情況,除了睜著眼睛之外,卻是與昏厥時再無區別,叫徐方旭一時心痛難當,也毫無辦法,只得守在一旁,祈求上天垂憐,想個法子救救向景。

一夜過去,杏妹修養得差不過,也就過來看望孫向景。徐方旭跟她說了情況,杏妹又是扶額長嘆,直說這是「失魂症」,一時半會兒也是無法治好,加上阿郎小哥這邊少了許多東西,她也不好施展,當即決定返回大寨,叫了幾個身強體壯的侗人抬了竹竿轎子,抬著孫向景前行,一路回了侗人頭領所在的那個大寨子。

杏妹作為所有侗人共同的神醫,在一切寨子里的實際權力甚至比頭領還大,乃是侗人信仰的山神、樹神、水神和洞神在人世間行走的代言人,說一句話就能叫隨便一個侗人為她捨生忘死的存在。這次杏妹出巡,乃是為了查看一應寨子的醫藥準備情況,防著年初開春之後天氣回暖,林子里的瘴氣傷了族人。

既然是杏妹出巡,自然是有一眾弟子跟隨身旁,也是浩浩蕩蕩近百人,走在山路之上倒也顯得十分壯觀。這些弟子都是杏妹的親信,也知道這個失魂的小孩兒是恩師收的弟子。一見孫向景的情況,這些人里就有人大概猜到了孫向景的身份,明白這個師弟與自己等人不同,大家學的不是一樣東西,只怕他是最得恩師疼愛的。因著這個緣故,一眾侗人弟子們輪流著守在孫向景的身旁,就是他嘴角動了一下都有幾個也算是高明醫生的師兄圍住討論半天。

常人要能有這等待遇,莫說救回一條性命,縱是他有心求死,也是比之登天都難,卻是萬萬不會出了什麼差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