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丈夫生世會幾時 第四章 人情亦艱難

一通收拾準備,兩人還是在第二天一早就踏上了去往杭州的路程。師娘嘴上抱怨,內心還是十分掛牽,看孫向景一身新衣,一臉滿足,也不知師娘暗地裡偷偷給了他多少銀兩。徐方旭只覺得身上行囊沉重,也不知師娘給的包袱里塞進了多少點心果子。

長生老人不願多動,便囑咐徐方旭將一封書信轉交清平夫人。原來年前孫向景生辰那幾日,清平夫人向長生老人討教了許多武道難題。老人一時半會兒沒有頭緒,耽擱了一些日子,如今在書信中答覆於她。

臨行之前,長生老人還給了孫向景一些藥丸,說是杏妹的方子,他著人連日趕製了,只是時間還短些,藥性不夠沉積,要他帶著以防萬一。

兩人一路車馬,兩三日也就到了蘇州。

這日一早,清平夫人原本還在房中休息,忽然聽得樓下一片混亂,龜奴小廝們個個過年一般歡呼,連忙下樓去看。

不看不要緊,清平夫人只見朝思暮想的兩位師弟端端站在大堂之中,被一群人圍著招呼,也是驚喜,連忙走了過去。

孫向景老遠就看見她,更是飛跑過去將她一把抱住,聲聲喚著師姐。清平夫人輕輕撫著孫向景的頭髮,也是高興,卻又向發現了什麼,不禁退後兩步,盯著孫向景半天,失聲叫道:「師弟!你成親了!?」

孫向景一愣,隨即就是滿臉通紅,低頭看鞋。徐方旭更是吃驚,心想向景在大理之事難道上了邸報不成,怎的竟是眾人皆知了?疑惑剛起,徐方旭心中一動,知道了其中緣由,連忙將師姐拉到一邊,小聲說了幾句。清平夫人見自己一言驚呆眾人,前面有個小廝連手裡的茶壺都掉到了地上,也覺得十分不妥,忙拉著孫向景上樓去了。

孫向景滿心的不樂意,自是羞憤難當,清平夫人跟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收斂了滿臉不快,追問清平夫人怎會得知此事。

徐方旭再一旁憋著笑,也不不等清平夫人開口,便向孫向景解釋道:「你難道不知道,師姐修行的乃是獨門『浮世真氣』,取世間千百種氣息意境,融匯一身,最是敏感不過。你失了童身,師姐自小看你長大,自然有些感應。」

清平夫人也介面說道:「正是如此。只是方才太過震驚,失口說出,還望小師弟海涵則個。」說著,清平夫人一拿身段,做了個誇張的姿勢。孫向景本身也不曾生氣,只是大庭廣眾之下始終有些羞臊,這會兒看師姐唱戲一般地做派,也就笑出聲來。

他對清平夫人所謂的「感應」十分好奇,又追著問。清平夫人說道:「我也說不清楚具體如何。要說的話,原本你身上有些奶香稚氣,現在都被磨去,又多了些男人的氣息。這種感覺最是玄妙,可意會而難言傳,反正就是有些感覺。」

孫向景聞言抬起袖子,仔細聞了聞自己身上,也不覺得有什麼獨特味道。

清平夫人看他又傻又天真,也是掩口直笑。良久,才問起這事細節,神情語調都與師娘一般無二,也怪不得陳風崇說她倆就像姐妹一般。

孫向景含糊說了,便有人奉茶上來,幾人喝了些。孫向景這才想起,這坊中竟是不見了秀英,先前兩人進門也不見他,與以往大不相同。他與秀英最是要好,也是擔心,連忙問了清平夫人。

清平夫人嘆了口氣,說道:「秀英這孩子,也是讓我擔心。他與你風崇師兄有些糾纏,你兩人可知道?」

兩人上次來時,已聽坊中小廝說了這事,便說知道。

清平夫人又說道:「風崇原本是不知道的,也當他普通兄弟一般,兩人還挺要好。只是過年那會兒,大家都喝多了些,不知怎麼著,席間就拿起此事取笑。窗戶紙一捅破,兩人都是十分尷尬。風崇散漫慣了,雖是有些驚訝,隨後也就釋然,只當沒事發生過,還待他如平日一般。秀英卻……唉,始終年輕臉皮薄,這種事情又不是十分上得檯面,自那日其他一直避著風崇,不願與他相見,只是悶在房裡,事情也不怎麼做了。風崇見狀,也當自己不是,左思右想竟是走了,想著讓秀英緩過幾日,想通了就好。」

孫向景聽了這事,也是覺得造化弄人,連忙問秀英如今怎樣。

清平夫人說道:「原本這事也不算什麼。自古斷袖分桃之事還見的少么。更何況他對風崇也只是有些好感,平日里親近照顧些,若不說破,兩人繼續做個兄弟也就罷了。誰知道這孩子臉皮太薄,心性卻是極硬,這幾日風崇走了,他越發覺得自己不對,更是人都不見,徹底悶坐屋中,一日三餐都是叫人送去。我倒不是怕養他不起,可是長此以往,這人如何受得。想他十幾歲的小孩,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孫向景聽了,連忙說自己去找秀英待會兒。清平夫人看他一臉焦急擔心,想著有個同齡夥伴傾訴總是好的,便叫人領他過去,自己與徐方旭在房裡說話。

小廝們一齊住在清平坊後面平房,都是聯排的通鋪。秀英管著些事,也有些臉面,單獨有一處小屋。

孫向景一路上不住催促小廝快些。那小廝原本也是好心之人,秀英雖然脾氣火爆些,成日里與大家都有些摩擦;但始終是同伴一場,他每每為受委屈的龜奴小廝出頭都是絕不含糊,大家內心裡也十分認同。這一個多月來,秀英悶坐屋中,幾乎不走出半步,大夥都是急在心裡。

小廝一面走著,一面跟孫向景說了個中關係,又說大夥那日真是喝多了酒,絕非存心叫他難堪,實不想會有這般結果。早些時候,領頭鬧事的幾人自己去了他門前請罪,房裡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若不是每日送去的茶飯還都正常受用,真不知道這秀英到底是死是活了。

說話間,兩人到了小屋門外。小廝輕聲求道:「孫大爺,求您務必開解他些許。坊里沒了秀英,許多事情亂成一團,再這樣下去,我等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言語急切間,竟有眼淚滲出,小廝自拉起袖子擦了,轉身走了。

孫向景先敲了門,見屋裡沒有絲毫動靜,看門沒上鎖,便自推門進去。

還沒走進屋子,孫向景便覺得一股詭異難聞的氣息像拳頭一般迎面打來,若有實質一般,直叫他生生後退了兩步。想一個大小夥子悶坐房中,一兩個月不曾出門,那般酸爽滋味,自是不同凡響。

孫向景強忍著惡臭,自憋了一口氣,也不關門,快步走進屋裡,搶著去把窗戶打開。

屋子裡凌亂一片,地上滿是碎瓷破布,一應傢具稍不結實的,都被砸爛打碎,鋪得遍地都是。

秀英躺在床上,被子蒙頭,聽見有動靜,便怒聲喊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滾出去!滾!」

孫向景聽他聲音沙啞,歇斯底里,也知道他這段日子難過到了極點。他也不生氣,幾步走過去坐在床邊,喊了秀英的名字,伸手去拉被子。

那床被子被不間斷地蓋了兩個月,已是髒的不像樣子,早已看不出來本色。孫向景手一碰到,只覺得那被子又硬又黏,也是有些膩歪,但想著自己是來救秀英於水火的,便愈發用力拉扯。

秀英自扯了被子,又是叫罵,又是哭喊。到最後實在比不過孫向景力氣大,被子被扯走,整個人頓時抱頭狂呼,尖嘯不止,竟似瘋了一般。

孫向景一把將被子丟在地上,直拉開秀英的手,不住叫他。秀英此刻已是癲狂入魔一般,哪裡聽得見他說話,只顧喊叫,比之市斤潑婦還要厲害三分。

孫向景氣他不過,一手按住秀英,一手就給了他幾個大耳貼子。雖說孫向景帶病,始終是練武之人,這幾個耳光直打得秀英臉頰高腫,嘴角滲血,也停下了哭喊,直直看著孫向景不說話。

孫向景見他失了神志一般,只得不住呼喚,又從錦囊里翻出一小塊黑漆漆的沉香,擦著了丟在地上。隨著裊裊青煙神奇,沉香霸道至極的味道頓時壓住了屋裡的怪味。秀英愣了許久,也自在沉香味道中緩緩回過神來,眼裡稍微有了些光彩。

好半天,秀英才認出面前的孫向景,一時手足無措。孫向景見他重拾了神志,也就好言相勸,輕聲問他。

秀英一時委屈難過,直抱著孫向景痛哭,眼淚鼻涕抹了他一身。孫向景一邊心疼自己的衣服,一邊勸他。秀英只顧嚎哭,又是哽咽,好半天也停不下來,也真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孫向景看他哭得凄慘,心裡也是惻隱,連忙扶住他,從懷裡掏了手絹給他擦臉。秀英與世隔絕兩個月,一頭頭髮早就油膩打結,到處支棱著擋了臉面。孫向景小心地幫他把頭髮歸到腦後,為他拭去一臉鼻涕眼淚。

秀英與孫向景最是要好,兩人算得上是總角的交情。如今孫向景這般為他擦臉,他也十分不好意思,頓時紅了一張臉。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①

※※※

①《詩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