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風雪夜來客 第七章 嬌娘戲郎才

次日正午,那男子悠悠轉醒過來。也虧他身強體健,似是懷有玄功,失了那麼多血,還能自行清醒過來。

男子只覺頭昏眼花,全身無力,四肢百骸沒有不疼的地方。想要起身,手腳上又使不上力。強自腰眼一擰,還未起身,眼前便是一片天旋地轉,金星直冒,一時砰地一聲摔回床上,又觸動了傷口,直疼得他「哎喲」亂叫。

聽見動靜,屋外頓時跑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小姑娘見他醒來,渾身是血,還在不住喊叫,一時捂住了嘴,向外跑去了。

不多時,兩名年長的鴇母急匆匆跑了進來,一人將男子按在床上,一把掀開被子。男子這才覺得自己全身上下不著片縷,眼見一個鴇母手上拿了傷葯,緩步走來,坐在床邊,像是要給他上藥一般。

男子周身被冷風一激,腦中愈發清醒,眼看著那兩位鴇母一張老臉上塗脂抹粉,大紅大白,兩眼直盯著自己的身子,面上一副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一時驚聲喊叫起來:「師姐救我!師姐救我!」

屋裡哪裡有人應聲。按住男子的那位鴇母從床邊抓了一跳毛巾,塞進了他的嘴裡,男子一時喊叫不得;想要掙扎,卻不料那老媽子一把年紀,勁力卻是十足,將他死死按住,又動彈不得,只能嗚咽不已。眼看那鴇母自取了傷葯,一點一點仔細抹在男子身上。不多時,胸前就已上藥完畢,鴇母的手又朝著男子小腹而去。

眼看著要陣地失守,男子好不容易將口中毛巾頂出,帶著哭腔慘叫道:「師姐!師姐!饒了我罷!饒了我罷!我再也不敢了!!!師姐!師姐!!!」男子喊得聲嘶力竭,眼角竟是滲出了淚花。

隨著男子哭喊,兩位鴇母嬉笑一聲,放開了他,依舊給他蓋好了被子,輕笑著走了出去。

隨即,清平夫人緩緩走了進來,斜眼看著男子,說道:「什麼叫師姐饒命?你叫的那麼慘,知道的是給你上藥,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強行倒貼你呢!」

男子此刻劫後餘生,驚魂未定,兩眼直勾勾看著床頂,口中大氣直喘,說不出話來。

夫人見他不說話,噗嗤一聲笑道:「我看你一身混肉,想不到也是個外強中乾的,這麼快就完事啦?」說著,伸手打在他胸前一處傷口之上。

清平夫人口中笑著,手上卻是下了十足的力道,一下打得那男子傷口崩裂不說,更是一口氣嗆在胸口,半天憋紅了臉,好不容易才慘叫出來。

男子此刻緩過神來,直朝著清平夫人告饒到:「師姐饒我性命!我不敢了!」

清平夫人此刻才收住臉上戲謔神情,正色問道:「說罷,這次又是去哪闖禍去了?」

那男子一時吶吶,呢喃半天,看那清平夫人眼中戾氣湧起,才連忙開口道:「是是是,師姐容秉。我去了那杭州州郡府中,想取前朝李青蓮手書的《上陽台帖》一觀,不想那狗官戒備森嚴,一時不察,著了他的道。」

清平夫人文案點頭,「嗯」了一聲,又問道:「那李青蓮手跡雖然難得,杭州州郡想來也是不缺,何苦他要擾動全城,高手盡出地追殺你呢?」

男子笑道:「師姐放心,我是將他們引出了城外,確定甩脫了才來你這裡的,斷不會連累到你。」

清平夫人不置可否,伸手輕輕撫摸男子臉龐,柔聲道:「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

男子頓時全身發緊,自己這師姐別無愛好,就喜歡賺錢和戲弄人,此刻她柔聲細語,正是怒火中燒,心中念頭百轉千回之時。男子心下恐懼,鬢角邊一滴汗珠滑落,清平夫人輕輕替他擦去汗珠,更加柔媚道:「這大冷天的,你怎麼出汗了?是不願意跟我共處一室么?原來你還在懷念李媽媽和徐媽媽啊……」

男子頓時心神崩潰,哭喊道:「我說!我說!我進杭州州郡府後,先取了《上陽台貼》,然後……然後……」男子眼珠轉動,眼看夫人作勢起身,方才閉眼咬牙道:「然後順便逛了他家小姐的閨房,幾乎得手!」說罷,微微睜開雙眼,看著清平夫人。

清平夫人收回了手,面無表情的反覆看著自己赤紅的指甲,半天也不說話,只覺得新染的指甲突然間千嬌百媚,令人百看不厭。

男子見夫人如此,額頭上冷汗不住湧出,一時竟如李青蓮所寫一般「初驚河漢落,半灑雲天里①」。

少頃,男子終於忍受不了這尷尬恐懼的場面,哭出聲來。抽噎道:「《上陽台貼》就在城外法喜寺山門石獅之下,小弟恭賀師姐生辰,敬謝師姐,有勞師姐自取!」清平夫人聞言,方才放下雙手,「嗯」了一聲,轉頭開口道:「進來罷。」

門外,秀英端著一碗白粥,一路小跑進來,恭恭敬敬站在清平夫人面前。

夫人指著秀英,說道:「這是秀英,昨晚就是他照顧的你。本夫人擔心你的傷勢,要去法喜寺為你燒香祈福,你好自珍重。」

男子流著眼淚,低聲道:「多謝師姐勞心掛懷,小弟感激不盡,此生難報……」

清平夫人隨即起身,向著屋外走去,剛到門口,有似想起了什麼,轉身指著男子道:「陳風崇,既往不咎。今後我再聽見你進了那家小姐的閨房,清平坊十二位鴇母媽媽你都會一一認識的!」說罷,甩手而去。

男子直道不敢,高聲道:「小弟恭送師姐!多謝師姐降身祈福之恩!」說完,竟是一扭頭,靠著枕頭「嗚嗚嗚」哭了起來。

秀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手上端著熱粥,不由一時兩難,眼看著那名叫陳風崇德男子哭聲漸小,才壯著膽子走到床邊,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陳風崇扭過頭來,看見秀英站在一旁,抬手擦去了眼角淚水,清了清嗓子,說道:「抱歉,出醜了。那個……多謝你昨天晚上照顧我。」

秀英點了點頭,指了指手中的粥碗,陳風崇才頓時覺得腹中飢火外焚,萬難忍受。本來他與人打鬥了一夜,又失了許多血氣,再加上被清平夫人幾番恐嚇,整個人早已接近油盡燈枯,見了那秀英手中的粥碗,就要伸手去接,不料自己氣血兩虧,手才伸到一半便無力垂下,險些碰翻了秀英端著的粥碗。

秀英見他虛弱無力,便將粥碗放下,將他服了起來,靠坐在床頭,隨後又端起粥碗,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粥。

陳風崇原本不願被一個男人餵食,卻又想到此刻情況非常,江湖兒女自當不拘小節,也就不再扭捏,大口喝起粥來。間隙還與秀英閑聊,打聽清平坊近來情況。秀英卻是無論如何也不開口,只是搖頭點頭,實在不行了,就又是笑笑,一口粥喂來。

陳風崇說了半天,見秀英死不開口,遲疑片刻,方問道:「你是不會說話嗎?」秀英一時愣住,抬頭看著他,陳風崇以為秀英沒有聽懂,又問道:「你是啞巴嗎?」只見那秀英頓時漲紅了臉,端著粥碗跑出去了。

陳風崇此刻方覺自己言語有失,想是說中了人家傷心之處。想到自己自到師姐這裡,無論是師姐還是鴇母都是惡鬼一般,只有這秀英一心照顧自己;又想到自己來時一身鮮血傷口,師姐向來謹慎,自是叫了啞巴進來服侍才能穩妥,自己竟然一時不察,更是心中後悔;再想那秀英臉上那一大片胎記,想必平日里受盡了清平坊上下嘲弄,自己卻還以殘疾之事刺傷於他,頓時絕得五內鬱結,追悔莫及。

正在陳風崇懊悔不已之際,卻見那秀英又端了一碗白粥進來,畏畏縮縮站在床前,不敢上前。

陳風崇心中一熱,說道:「秀英兄弟,這白粥端的無味,可有些肉食給我進口么?」言語間,已是將那秀英視作自家兄弟。

秀英低頭想了想,隨即點頭,端著那碗白粥出去了。

不多時,那秀英端了一碗燉的軟爛的豬肉回來。陳風崇聞到肉香,不禁食指大動,直欲將肉連碗吞下。秀英見他直吞口水,一副饞樣,抿嘴一笑,夾起一塊便送進陳風崇嘴裡。陳風崇大口咀嚼,半天方捨得咽下,一塊豬肉生生被他吃得遍屋生香,也是難得。一塊豬肉下肚,秀英要喂他第二塊,陳風崇卻道:「如此好肉,可有好酒相送么!」說話間肉香噴薄,令人難以自持。秀英看看他,又看看門外,面帶難色,搖了搖頭。陳風崇瞭然,說道:「是了,師姐斷不會許我飲酒。也罷,就算無酒,有這足足燉了一夜的燉肉,和秀英兄弟你的相陪,也是人間一大樂事!肉來!」秀英聽他說話,滿臉通紅,又夾了一塊燉肉喂他。

可惜這陳風崇福澤不到,四十年後,宋神宗元豐三年,黃州團練副使蘇軾蘇子瞻烹飪出了世間絕品美味「東坡肉」,並在又九年後的宋哲宗元祐四年將這道美味帶到了杭州,從此這「東坡肉」名傳四海,曠古爍今。

陳風崇自是不知,只見他大口吃肉,大聲說話,盞茶功夫便將滿滿一碗燉肉吃得乾淨,如此口福,端的讓人羨慕。

秀英見他吃飽,又替他上了剩餘的傷葯。所謂「飯飽神虛」,陳風崇微微眯了眼,秀英乖巧地將他放平,服侍他睡了,才輕輕掩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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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李白《望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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