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還君明珠 第283章 何必含笑飲鴆

何嬪的眼珠變成了一種金棕色,看起來比朱權的茶色眸子更像異族人,只見她的眼輪一轉,看到了床邊的朱權。梨花花瓣一樣的唇動了動,比了兩個口型,當然,她早就不能說話了。

朱權愣了愣,他突然才想起,三個月前他曾下了一道命令,灌熱炭將何嬪的嗓子燒壞了。她沒了清靈悅耳的聲音,就不能再在他失意的時候安慰他,而且,她一定恨極了他吧,他們,還能回到過去嗎?朱權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半撲在床頭上,用指腹撫著她的唇,許諾道:「我認識很多好大夫,這點小傷,過兩天就好了,你,要體諒我才好,哪個男人聽說那樣的事不生氣?我已經對你手下留情了。」

何嬪還是重複那兩個口型,連續重複了兩三遍,何當歸一下子就讀出那口型是在說一個名字,孫湄娘。可朱權雖然略懂唇語,卻沒能讀出這個名字來,他根本不知道孫湄娘是誰。總之,現在的朱權智力退化到幼童水準,他一把抓過一旁針線簸籮里的一個針墊,從被子里找到何嬪的手塞給她,命令道:「快把你自己治好!本王知道你有這個本事。」

蒼白的手,軟弱無力的垂下,握不住那圓圓的針墊。何嬪最後重複一回「孫湄娘」的名字,眼輪一凝固,就一直那麼凝固著了。何當歸鬆口氣,原來是迴光返照么,終於與痛苦作別了么,這樣就好,這樣最好。

朱權顯然不這麼想,他暴跳如雷,眸中是滿滿的怒火,他憤怒的咒罵她:「命是你自己的,你救活了皆大歡喜,你救不活也沒有人在意,別以為我好稀罕你,我現在最喜歡的人是茜寶,她比你好多了!你一死我就去找她!」

何當歸知道,那個茜寶就是他繼何嬪之後發掘出的新寵,同樣都是江南女子,同樣都是靈氣與才華並重,不同的是,何嬪已經走完了她的一生,而茜寶的美好人生才剛開始。

何嬪萎謝成地上的一朵枯花,激怒了朱權。他跨身上床,抓住她單薄的肩頭,猛力的搖晃著,怒叫著:「你這算是在報復我嗎?沒有用,別以為我好稀罕你,我不在乎你,我一點都不在乎你!我才不會傷心!」掌下人不做反應,痛苦揪緊朱權的胸口,更用力的搖晃她,「你看看我!你不是最喜歡看我嗎!你不是每天睡覺偷看我嗎!現在我讓你看了,你看看我!」

震天響的聲音震落了房樑上的積塵,回蕩在室內,傳出了室內,回蕩在王府。從午後到黃昏,從白晝到黑夜,不間斷地回蕩著,那聲音逐漸嘶啞,就像是絕望的獸,凄厲悠長地重複一個單調的音節,令人不忍側耳聞聽。

窗戶上出現了柏煬柏的臉,他猶豫片刻,轉身離開了。窗戶上還出現了周菁蘭幽怨的眼睛,只閃動了一下就不見了。

最後,一個有著水樣眼神和花瓣樣紅唇的黃衣少女走進屋來,走到床邊,壯著膽子說了句:「爺,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吧,你已幾個時辰未進食了,奴家再也看不下去了,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何況,何嬪是罪有應得,是她對不起爺,爺沒有半分對不起她。」這個女子何當歸也認得,是朱權的新寵茜寶,一個聰明的女人,何嬪被冤陷那次,府中多少女人都跑去看戲,其中就沒有她。

「該死,醒過來!」朱權對茜寶的規勸充耳不聞,沙啞著嗓子叫道,「你醒了我任憑你處置,你不是恨我嗎?我任憑你處置!」何當歸心道,算你有點自知之明。

茜寶又走近了一步,蹙著淺黛柳眉,細聲道:「讓她去吧,爺,你還有我啊,你太累了,你該睡覺了。讓她去吧。」

「啊——」朱權面目猙獰地抬頭蹬茜寶,瞪得她水眸蘊出一點淚,他將紙一樣薄的何嬪按進懷裡,絕望叫道,「她要去哪裡,她哪裡也不能去,她是本王的東西!啊——」

何當歸簡直懷疑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朱權了,要是真有這麼捨不得,他怎麼足足把他的愛妾何嬪浸在冰水中?青兒說,朱權就是「貞子的博士爸爸」,她不懂是什麼意思,青兒又解釋說,就是千古罪人的意思。朱權,你已經殺死何嬪了,仇恨已經結下了,而且沒有一丁點彌補的餘地,因為你當時把事情做得太絕。

朱權周身劇顫,彷彿也意識到事情的不可逆轉性,才短短半天時間,早晨那個風采照人的寧王就換成了一個青碴鬍鬚的頹廢男人,他一遍遍搖晃散了架的何嬪,一遍遍重複著沒有營養也沒有威脅性的話語:「你敢就這樣放棄?你敢就這樣離開我?我要殺光羅家每一個人,連你母親也不放過,全都殺了為你墊棺材!何當歸,你敢就這樣丟下我?你說過要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說話不算數,你敢欺騙本王,本王絕不會放過你!」

牆壁外的何當歸撇一撇嘴,男人不講道理時,簡直比女人還要不講道理十倍,他殺了她,又怪她不守信諾,朱權,你違背的承諾早已十個手指數不完,你這個背信的小人,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牆壁里的何嬪雖然是失去生命的木偶,卻也在唇畔留下一個諷刺的弧度,似乎也在嘲笑那個男人的可笑。

可笑的朱權發出一聲哀嚎,滾燙的熱淚,滑下深刻的五宮,濡濕了他的臉,浸潤了她的發,他麻木地抱著沒有知覺的何嬪,朝她咆哮,呼喊,恫嚇,詛咒,命令,指責,道歉,哀求,控訴,「你不是說我做什麼都能被原諒嗎?你不是說只要我一回頭就能看見你嗎?你不是說你的命是我的嗎?你……你這麼喜歡我,不能多給我一次機會嗎?」

他的淚水滴在她的胸膛,那裡已沒有了跳動,他將臉埋進她的發中,發出模糊的低號,失去她之後,他卻突然醒悟,他不能離開她而繼續走他的奪權之路,那條路上沒了她,感覺什麼都不吸引人了。只是連他自己都開始明白,他醒悟得太遲,她離開得匆匆。

當她喜歡他的時候,他不喜歡她。當她愛上他的時候,他喜歡上她。當她終於離開他的時候,他卻愛上她。

是她走得太快了,還是他跟不上她的腳步?還是說,一個愛得太早,一個愛得太遲?

何嬪多年前說過的話回蕩耳際,「如果我不愛你,我就不會思念你,我就不會妒忌你身邊的女子,我也不會失去自信和鬥志,我更不會痛苦。如果我能夠不愛你,那該多好。」原來,這種失去自信和鬥志的痛苦感覺,就是愛一個人的感覺嗎?

愛情從希望開始,也由絕望結束。死心了,便是不再存有任何她曾經對他有過的希望……如果他能夠不愛她,那該多好。

愛情,原來是含笑飲鴆。

床邊的茜寶突然發出一聲低呼,蔥白纖指點著何嬪的胸口,卻說不出話來。牆外的何當歸也訝異地看著那驚人的一幕,原來,胸膛被淚水沾濕的何嬪,突然發生了「變化」——

她乾癟胸突然鼓起,脹滿,現出晶瑩動人的光澤,彷彿雪嶺頂上落了兩瓣櫻花。這種變化迅速傳達到她的全身,她的面容變得比一旁的茜寶更青春鮮妍,她的纖腰如臨風欲折的花枝,她的肌膚彷如堆雪砌玉。

她變成了十七八歲時最美好的模樣,美成了一幅畫,只除了,她的鼻息之間仍是一片冰冷。何當歸心中暗道,這就是「逍遙蠱」的可怕力量嗎?代價是痛得徹骨,魂飛魄散,回報是枯萎的花瓣會重飛枝頭,綻放舊日華彩?人死已矣,身體再美還有什麼用?

朱權被懷中人的變化驚到,訥訥低語著:「原來她是天上的仙子……她又回天上去了……這是她留給我的最後禮物嗎……」他埋頭品嘗著那雙雪嶺的甜美滋味,片刻後抬起頭,雙眸已然染上了慾念和快意,他揚手一彈,掛著幔帳的銀鉤折斷,層層青幔簌簌滑落,閉合,遮掩了床上風光。他干啞地笑了:「你把這樣的禮物留給我,你拋棄了我,自己回天上做神仙去了,你這個沒有心的女人……看我怎麼教訓你……非讓你回來向我求饒不可……」

看著床上交疊纏繞的一雙人影,茜寶明白了朱權的意圖,掩口驚呼道:「爺,她已經死了,你不能這麼做!她是個不潔的女人!」

朱權半抬起頭,喝罵道:「滾!你給我滾開!滾!滾!」

茜寶灑出兩行晶瑩的熱淚,金縷翡翠繡鞋一蹬,快步奔出了房間,緊掩的口中發出嗚咽,不忘掩好房門。

朱權仰天發出一長串瘋狂的笑聲,叫囂道:「看我對你多好,我從今往後只跟你一個人好,咱們百年好合,永世不離,逸逸,你滿意了吧!我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要,只抱著你睡覺,你滿意了吧!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吧!」他覆上她赤裸的雪肌,溫習著二人間熟悉的舞步。

牆外的何當歸隨手掏出懷中的杉木盒,用力砸著牆上的微微搖動的帳幔,想砸碎那一切瘋狂,砸碎那個失心瘋掉的朱權。他想發瘋想發泄,去找別的女人,他去找別的女人!滾開!滾開!

杉木盒兩三下就被敲得四分五裂了,裡面掉出一塊墨黑的雙環玉佩,上面纏繞著一縷黑髮,分明是孟瑄之前用劍削下的那縷發。另外還有兩三封書信,用厚實的油紙信封密實地封存著。她撿起玉佩,哭泣著想起,她已有了孟瑄。三年後的孟瑄可能已經被她害死了,她要去設法保護現在的孟瑄,保護他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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