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除了爺,誰也不準想

這一日是永祿五年臘月初七。

天漸冷,有雪,也有絲微陽光。

北平城的長街短巷,熱鬧非凡。府衙早早貼了告示出來,安排百姓觀禮的秩序與防務,禁衛軍天不見亮便把城池守護得密不透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俊俏的兒郎們個個持械披甲,面容肅穆。城裡的百姓昨兒夜裡便前來佔好了觀禮的位置,不舍離去,便是離京幾十里地的人也有專程過來,就為了一睹這場浩大的皇室盛宴。

好好的皇城根兒,硬是擠了一個水泄不通。

人頭攢動的街面上,阿記壓下斗篷,默默後退。

熱鬧、繁華、喜悅……這些都只是屬於旁人。

她像一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在眾人熱火朝天的議論中,身子冰冷,心也冰冷。今日是屬於趙樽與夏楚的好日子,可趙綿澤卻身陷陷囹圄……他在大牢里,會是怎樣的落寞?

或許是與他有過身體接觸,她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他的痛楚。一顆心,嘶啦啦的疼痛。

那是一條很長的甬道,阿記沒有走過。

但這樣的氣氛,卻是她熟悉的。

宮闈紅牆,幽冷甬道,她曾經呆了數個春秋。逃亡數年,今日終究又回到這樣的地方,走向她與趙綿澤最終的歸屬。

當然,那戒備森嚴的大內宮廷,並非她可以隨意進入的。若她想偷偷去見趙綿澤一面,基本沒有可能。但她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見他。

她找到值守的禁衛軍,只說了幾個字。

「我是洪阿記。逃了幾年,累了。」

長長的腳鏈似是很久沒有接觸過人的身體,鏈條上生了銹,拖在青石板的地上,發出「叮噹哐哐」的聲音。鐵鏈很沉重,她走得有些慢,腳步卻很堅毅。

她原本可以遠走他鄉,帶上他給的那一大筆錢,置田買宅,過上舒心日子。可於她而言,沒有他的地方,是繁華安樂的家宅,還是冰冷潮濕的囚室,又有何區別?她只想與他在一起,一起成為階下囚,來日共做斷頭鬼。

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值不值得?

她並沒有考慮過答案,只因為他是趙綿澤。

洪家在魏國公案之前也算高門大閥,父親叔伯皆在朝廷為官,鮮衣怒馬,春風得意。可洪阿記小時候的日子,並不那麼樂觀。

她的父親,除了妻,還有妾,除了妾,還有通房,除了通房,還有侍婢,除了侍婢,還有歌女……他強大的繁衍能夠,為阿記添了許多兄弟姊妹,在那所宏偉的深宅里,每日都上演著雞飛狗跳、爭寵鬥豔的戲碼。她那時以為,譜天之下的男子都是如此,直到見到趙綿澤,那時他對夏問秋的專一,挑動了她心嚮往之的情竇。後來他迷途知返,對夏楚的一往情深,也讓她堅定了那份仰慕。

不管他需不需要她,她只想對他好。

他勝,她便看他君臨天下。他敗,她便陪他浪跡天涯。他生,她便為他鞍前馬後。他死,她便與他共赴黃泉。

皇城「墨家九號」醫廬里的四季,並不明顯。

外面的寒冷,似乎永遠也透不入這個地方。

夏初七穿了一身厚重繁複的大紅喜袍,頭上金鳳珠玉串牡丹,肩上翟衣霞帔加蔽膝,端得是畫中仙子,高遠入塵,又如烈日嬌花,艷麗奪目……可平白無故被打扮成這樣,她滿腦子疑問——過生辰,為什麼搞成這副德性?

一屋子都是漂亮的女人,燕聲鶯語,對她評頭論足,可就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嚴肅的問題。她們只道陛下有旨,娘娘過生辰要穿得隆重。

非得隆重成這樣?

夏初七默了。

今兒這些久不碰頭的婦人都入了宮。梓月,菁華,李邈,烏仁,梅子……一個都沒少,這些年的相夫教子,她們整日關在深宅,平常偶爾串門,卻很難像今日這般集在一起玩笑。夏初七感慨著歲月,也就不反抗了,由著她們高興,想怎麼折騰她,就怎麼折騰。

「可你們也不能把老子打扮得像個發了情的狐狸精啊?」

一張臉塗得白面似的,嘴巴像喝了血,她對著鏡子觀察半天,終於怒了,「我說各位夫人,這不是戲台上唱曲兒的臉譜么?」

時下新娘子,臉上化妝都極為誇張。

夏初七像見了鬼,其餘人卻見怪不怪。

趙梓月更是笑不可止,「皇嫂,這多好看呢?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塗得白璧無瑕,把你鼻子上那一粒小雀斑都遮住了……」

夏初七差點兒內傷。

對於時下之人的審美觀,她不敢苟同。

對於趙梓月的即興成語,她更為憂傷。

「娜娜……」她呻吟般轉頭,小聲喚,「拜託你了!」

趙如娜輕笑一聲,「娘娘,臣婦知道了。」

夏初七「呵」一聲,無奈地搖頭髮笑,「你能把大牛哥教得可以考狀元,一定也有本事把梓月教得不亂用成語。我信你,肯定行。」

趙如娜但笑不語。

「你們這群烏合之眾,又瞧不上我。哼,不與你們好了。」趙梓月吐個舌頭,翻個白眼,依舊沒心沒肺,依舊亂用詞語,跟個小姑娘似的,一張童稚的小臉兒上似乎永遠染不上歲月的痕迹。這讓夏初七不得不感嘆鬼哥的不容易,也不得不感慨大晏皇室能教養出這麼一個公主,也真是碰了鬼了。

幾個人玩笑幾句,夏初七卻見烏仁正與李邈兩個一直在小聲說著什麼。烏仁掩口而笑,李邈卻瞄一眼她,偷偷捏了捏烏仁的手,小聲「噓」道:「先別提這件事兒,莫讓她聽見。」

烏仁含笑點頭,小聲回道:「我曉得的。」

夏初七訥了悶了,朝她倆「噯」了一聲:「二位大嬸,君不聞『婦有長舌,唯厲之階』?快!老實交代,說我什麼壞話呢?」

「哪有?」李邈笑著過來,上下打量一番她身上華服,「我與烏仁在說,今日娘娘英姿颯爽,屬實就跟那東施效顰似的……」

「喂喂喂……」夏初七還沒有吭聲,趙梓月便不服氣了,她橫了李邈一眼,扯著嗓子道:「太子妃,你幹嗎要東施效顰,學著我說話啊!這般讚美我,可不好啊。」

「噗!」夏初七笑了,「梓月這回總算用對成語了。」

「胡扯!」李邈抿抿嘴,正經道:「梓月公主這令人憂傷的本事,豈是我等粗笨之人學得會的?莫說東施,便是南施和北施來了,也只能徒惹笑話。」

趙梓月大眼珠子一愣,「我只曉得東施和西施,原來還有南施和北施?不得了啊,她們那一大家子人在一塊兒,豈不是比我們還要熱鬧?」

李邈的笑容僵在臉上,看樣子是內傷了。

夏初七也被趙梓月說得幾欲昏迷,趙如娜卻輕嘆著接過話來,「太子妃說笑了,皇姑還是有很多優點的。」

趙梓月小臉帶笑,「對唄,我家駙馬說了,我優點可多呢。」

趙如娜笑著點頭,「最大的優點,便是惹是生非。」

趙梓月望她一眼,尷尬了,「嘿,不就是在你家嫂子的腌蘿蔔窯里放了一條菜花蛇么?怎的,她找你告狀了?」

趙如娜道:「告狀沒有,訴苦就有了。」

趙梓月嘴裡哼哼,搓搓鼻子,頗為自得,「我還不是為了替你出氣?誰讓她沒事與那些深宅衚衕的三姑六婆瞎咧咧,說你壞話來著?本宮素來俠義心腸,最喜路見不平,拔刀放蛇,這一回,算便宜她了……」

趙如娜嘆氣,「可那壇腌蘿蔔,是為我準備的啊。」

趙梓月愣看她一瞬,「你為何要吃腌蘿蔔?」

趙如娜淺笑靨靨,「我為何不能吃腌蘿蔔?」

趙梓月想了想,恍然大悟般「哦」一聲,瞄向她的肚皮,笑得詭秘,「菁華,你是不是懷上寶寶了?……若不然,為何要吃那酸掉牙的腌蘿蔔?」

趙如娜失笑,與夏初七對視一眼。

「誰說梓月皇姑傻白甜來著?」

傻白甜這詞兒是夏初七說出去的,可這會兒她一臉嚴肅,撫了撫頭上金冠,拂了拂身上喜袍,她左右掃視一眼,正色道:「往後誰說梓月是傻白甜,本宮定不饒她。」

幾個人都被她逗笑了,烏仁淺眯了眼,輕笑道:「那是自然,若說公主傻,那晏家的三個小兒女哪來?」

一提這事兒,趙梓月便面紅耳赤,吐著舌頭,小聲嘀咕她:「烏仁最不厚道,見色起意,打擊報復,就曉得戳我脊梁骨……」

烏仁抿笑一聲,繼續逗她:「房中之事,你我婦人談談無妨,與脊梁骨何干?」

趙梓月小臉紅得大蝦似的,登時急了眼,「怎不相干?房中之事,不都得挨肩搭背么?」

「哈哈!」

一眾深宅婦人,全都沒形象的笑開了。

夏初七端坐的身子,也斜歪著,樂得合不攏嘴。

可看她幾個鬥嘴,她心底卻隱隱覺得哪裡不對。

她們分明就有事兒瞞著她,卻故意扯東扯西,岔開話題,到底是為了哪般?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