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人有悲歡

洪泰帝的眼睛倏地瞪大。

一眨不眨地看著貢妃,他渾濁的老眼滿是哀慟,身子顫抖著蜷縮一下,冷不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

那隻手很大,五指張開,像是要抓住什麼,又像是要與她說什麼,喉嚨里發出一種咳痰似的「咕咕」聲,卻一個清楚的字眼都說不出來。貢妃低頭看著他的手,厚實的肉沒有了,修長的手指也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她目光突地有些模糊。

那年當月,他縱馬入城,高高騎在馬上,微笑著向她伸出手時,她也曾這般仔細地看過他的手。那個時候,這隻手是也有繭子,卻是充滿力量的,那個時候,容光煥發的他是君臨天下的帝王。她喜歡他專註深邃的眼神,喜歡他英俊的長相,心如小鹿亂撞,幾乎是一見鍾情的,便把手遞給了他,想要從此一生跟著他走。

只如今,滄海桑田,一切都顛倒了……

她突地伏低身子,抱住他的頭,把臉貼上去,嚶嚶哭泣起來。

「光霽,我以為把手遞給你,就是一輩子的……卻從未想過,會是我自己親手害了你。」

洪泰帝脖子僵硬著,上面鼓著的青筋像一條條深深的溝壑。他雙目圓瞪,努力看著趴在胸前的婦人,目光里除了空洞,還有一種似是隔了千年萬年的悲涼。

沒有人知道這一刻,他到底在想什麼。

貢妃其實也不能,大多時候,她都是猜不准他的心思的。

她低低的絮叨著,想在這最後時刻,把該說的話都說盡。

「你說說你,那般睿智英明的人,為何會想不到呢?那天我來伺候你喝葯,你應當拒絕才是?」

「你一定不知道,我猶豫了多久才敢做那樣的事……不是害怕,而是捨不得……把你害成這副模樣,我也是捨不得的。但老十九就要入京了,只要你還能說話,你便不會允許他登基,你便會與趙綿澤站在一起,迫害我的兒子……只要你還活著,你就永遠是他的絆腳石。而我……也是一樣。」

輕輕側頭看著床頭案几上的葯碗,她笑得有些古怪。

「其實你已經猜出來了是不是?所以我剛才喂你,你咬著牙關不肯喝。呵,可是有什麼用呢?歷朝歷代的宮廷里,最不缺的便是毒藥,最不缺的便是害人的法子……你身上之毒已入膏肓,便是這一口不吃,想來也撐不住幾日了。」

盯著洪泰帝,她笑容柔和了幾分,「你覺得我狠心嗎?我只是跟你學的而已。在你心裡,女人與兒子都不若你的江山社稷重要,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你心裡想的也是你的寶座,想的是馬上就要被鮮血染紅的江山,想的是老十九會怎樣奪你孫兒的皇位,卻不會有一絲一毫想到老十九攻城會不會有危險,對也不對?」

「但我是做娘的,在我的心中,兒子最重要。便是你,也不如兒子重要……」

她捋了捋頭髮,鬢上有幾縷白髮便在微風中搖曳起來。

「你不要太擔心,兒子做了皇帝有什麼不好呢?他一樣會尊你,敬你,把你供在太廟,讓子孫後代都傳頌你的不朽功績。」像是抱得累了,她鬆開手提了提裙擺,自己坐到他的身側,靠在床頭上,把他枯瘦的身子半摟住,「你也真是的,權勢、地位、世人評價,有什麼用呢?我就從來不關心。」

像是說得口乾了,她沉默了片刻。

低頭,看著懷裡的男人目光里的怨懟,她伸手撫了撫他的臉。

「你為何這樣看我?難道你還在懷疑老十九不是你兒子?你這個人就是疑心太重。老十九臨去北平前給你的手札確實是張氏親手所寫。」她睨著他,一動不動地看了好久,方才露出笑意,「好了,你不必恨了。老十九是你兒子,你的江山沒有敗落,還在你兒子的手裡,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依老十九的本事,他不僅不會敗了你的江山,反倒會成為一代明主,壯大你打下的基業……光霽,我為你養了這麼好的兒子,你難道不欣慰嗎?」

洪泰帝嘴巴顫抖著,面部表情極度扭曲,樣子也難受。

看上去,並沒什麼欣慰的感覺。可貢妃似乎也不介意。

她輕輕笑著,端詳著他,「不要生氣嘛。看把你氣得,都不好看了。光霽,時間還早,我為你梳個頭,換一身衣服,怎麼樣?你看你這些日子,瘦成什麼樣子了,崔英達也真是,都不為你打扮打扮。」

說什麼她便要做什麼,下床拿了梳子,她又坐在他的身邊,專註地為他梳理好滿頭的亂髮,綰成髮髻,然後插上一根金光燦燦的簪子,滿意地點點頭,微微一笑,又翻出他許久沒有穿過的龍袍來,溫柔地替他換上,然後氣喘吁吁地把他平放在枕頭上,自己也躺上去,靠在他的身邊,舒心的一嘆。

「好了,光霽,我都準備好了。」側過身子,貢妃靜靜地看著他,滿臉都是柔情的笑意,「我們有多久沒有像這般同床共枕過了?」輕呵一聲,她美麗的雙眼眨了眨,滿是深情,「真好,你終於只是我一個人的了。只有你和我在一起,沒有你賢惠的皇后,也沒有你那些數不清的妃嬪。」

「光霽……」

她的手纏上他的腰,慢慢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默默閉上了眼睛。

「剛才你沒有看見,那碗湯藥,我也喝了。你看,我總是會陪著你的。」

嚴格說來,他們兩個,不是普通的丈夫與妻子,但他們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曾經有過比大多數夫妻更為深厚的情感。但兒子兵臨城下,二人相對而視,相擁而眠,他卻終將死在她的手裡,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洪泰爺胸膛猛烈的起伏著,嘴唇顫抖不停,像是想要喊叫,又像是想要掙扎著坐起,那樣子極是痛苦。

他的掙扎,貢妃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她像個害羞的少女,聲音喃喃,似是回到了與他初識那一日。

「你不高興嗎?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與我分享你了。若是還有下輩子……下輩子,你不要做皇帝了……你做我的夫,我做你的妻……我們做一對普通平凡的夫婦……我為你生一雙兒女,兒子要像老十九,調皮了一點,卻聰慧果斷,處處都像你……女兒還像我們的梓月,傻傻的,善良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低,後面幾句話,低不可聞。

「不說了,我有些累了,光霽,我先睡了……你不要……吵我……」

像是真的睡著了,她緊緊閉上嘴巴,面色安詳,慢慢地沒有了呼吸。

「啊……啊……啊……啊……」被她緊緊圈住的洪泰帝,看著她扣緊的眼睛和不再動彈的睫毛,突然目齜欲裂,身子激烈的顫抖著,像是失去控制般掙紮起來,而一直發不出聲音的嗓子,也咕噥著發出了破啞的聲音,像是拼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他老眼含淚,高高抬起了手。

可是,他的手還沒放下,在空中頓了頓,便無力地耷拉了下來。

一代雄主,就此與世長辭。

這也成了洪泰帝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個動作,沒有人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刻到底是想要擁抱他最愛的女人,還是想要推開她鎖著自己的桎梏。他的雙眼,始終是睜著的,目光凝視的地方,是他的女人一如往昔般美好的容顏。他驚懼的表情複雜無名,誰也猜不出來他到底是在心痛、怨恨、不舍、還是不甘心。只是在他斷氣之後,眼窩裡盤旋了許久的一滴淚,終是滑了下來,從他的下巴,落在了貢妃的額上。

「陛下——」

「主子啊!」

聽見他最後的吶喊,崔英達沖入寢殿,便見到了這驚恐的一幕。

「主子,老奴有罪,老奴來晚了啊!」嘶聲吶喊著,崔英達雙膝重重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那從喉嚨里嗚咽出來的悲呼聲,尖細得像是失去了至親之人的可憐孩兒,哽咽著,哽咽了一會兒,他終是抬起頭來,悲愴地看著榻上的二人,默默抽泣著,走向帝王的榻邊,把洪泰爺的手輕輕抬起,慢慢放在了貢妃的腰上,緊緊摟住。

「主子,老奴知道你的心思……老奴都知道的……」

流著淚說完,崔英達仰天痛呼一聲,撲向龍榻,抽了鞘里長劍。

那是一把早年間隨了洪泰帝南征北戰的寶劍,上面曾經沾染過無數敵手的鮮血,為他的江山立下過汗馬功勞。

但崔英達選擇了它,成了死在這把利刃上的最後一人。

「主子,老奴來陪您了,老奴來伺候您了……」

利刃划過脖子,鮮血濺了出來。很快,「砰!」一聲巨響,崔英達的屍體重重倒地,震得寢殿狠狠一顫。

趙綿澤領著阿記等禁軍侍衛,便是在這時衝進來的。

可到底還是晚了一步。一個屋子裡,三具屍體,還有滿地的鮮血,映紅了眾人的眼。

趙綿澤嘴皮動了動,怔在當場,許久沒有移動,也沒有說話。

其他人看著這可怕的一幕,也是屏氣凝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今兒是一個難得的晴天,外面陽光大盛。

可趙綿澤的目光里,除了悲傷,便是深深的寒意。

在地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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