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見別

春旱不算旱,夏旱才真旱。入了伏的天,許久沒有下雨,連菩薩廟裡都充斥著大量的浮塵,天空熱辣辣的,衣裳穿在身上濕得像淋了一場雨。

泗縣。

破敗的寺廟裡,屋檐和門方上,處處都是刮痕與破損,這個寺廟空了許久,但今兒菩薩的供桌前,果子小吃和燃著的香燭,卻比平常過年時還要多。

夏初七跪在破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默不語。她穿了一身簡單素凈的衣裳,除了左手腕上的鎖愛,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品,看上去像一朵乾淨無詬的清涼小花,隆起的肚子和孕氣,為她添了幾分柔和。

「你在禱告什麼?」

她的背後,東方青玄靜靜站著,似笑非笑。

「我記得你不信神佛,如今倒是虔誠了?」

他說著,可夏初七並未回答。

倒不是因為她入了空靈的四大皆空狀態,而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是的,她在禱告,也很虔誠。這次跪在菩薩面前,是她兩世以來,最虔誠的一次。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有信仰之人,比起沒信仰來,其實更容易平和心境。人信的也許不是神,而是為了得到一種平靜的解脫。

安靜。很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廟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夕陽收了紅霞,天空已經暗下來了。

她似是腿腳也跪軟了,慢慢撐著腰身起來,卻一個踉蹌。

楊雪舞在後面等她許久,見狀趕緊攙著她。

「楚七,仔細些,摔倒就不好了。」

夏初七看她,淺淺一笑,經過與菩薩的一番「交流」,她情緒似是平靜了許多,舒緩的聲音如同寺廟裡千年不變的木魚,有點沉悶,卻從容不迫,「小舞,都準備好了嗎?」

楊雪舞點點頭,又臉蛋紅紅地看了看東方青玄。

「都妥當了,得虧了三公子幫忙。」

夏初七點點頭,就著案前早已燃盡的香燭光線,靜靜地看著東方青玄的臉。也不知為何,今兒的東方青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緊繃的五官看上去嚴肅複雜,充滿了不確定。

夏初七扯了扯身上素凈寬鬆的綢服,臃腫的身子慢慢靠近他,目光眯了眯,「怎麼了?你有事要對我說?」

她在蒲團上跪了多久,東方青玄就等了多久。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他先前想要告訴她的話,說不出口,想說的事兒,也都咽了下去。勉強地笑了笑,他道,「能有什麼事說?外面幾百號人等著你,你卻在這裡拜菩薩,也不曉得你是哪裡不對了,突然就轉了性子,相信起這些神神佛佛的東西來,可不是讓人吃驚嗎?」

「嗯」一聲,夏初七點頭,「解釋得合情合理。可是……我不信。」一眨不眨地看著東方青玄的面色,她輕輕一笑,「不過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權力,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說罷她側頭,「小舞。」

楊雪舞走過來,「楚七。」

夏初七給了她一個眼神,楊雪舞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幾張寫好的方子來,夏初七接過來遞到東方青玄的手上,聲音很輕,「這次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沒什麼謝你的,這是我重新開的方子,你記得按時抓藥吃,後面有什麼不對,我也會隨時調整。」

東方青玄接過,眉目間,似有慚色。

「阿木爾她其實很可憐,很小就沒有了父親和母親,養父養母待她雖好,到底不是親生。她的性子,其實有些像我,倔強,任性,若是認準了的事,便很難回頭,阿楚,我……」

看他莫名提起阿木爾,夏初七微微奇怪。

「你做了什麼?」

東方青玄抿唇,夏初七又笑了。

「不對,是她做了什麼?」

默默看著她的臉,東方青玄喉結微微一滑,語氣似是有些為難,卻還是在試圖為阿木爾的行為解釋,「當年張皇后把她與天祿活生生分開,她不得不嫁入東宮,你可知那種痛苦?為了避免與益德太子圓房,她甚至……」

夏初七有點奇怪他今日的絮叨,但提到阿木爾,她情緒並不怎麼好,「東方青玄,我不想聽這些陳年舊事,你要說什麼直接說便是。阿木爾為了避免圓房,害得益德太子得了梅毒,還有趙樽那數任賜婚的王妃,可憐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些難道不是你們的功勞?莫說了,我不想聽。」

「我……」他想說的話,到底咽了下去。

「好了。」夏初七看著他的眼,「先做正事,可好?」

東方青玄妖冶的眉目微閃,似是平復了一下,方才對她笑了笑,「好。走吧。」

「這才對嘛,不要把你東方大都督的風情給弄沒了,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你,可比現在迷人。」她恢複了弔兒郎當的性子,抱著小腹跨過門檻,嘴角微彎,眸底皎月,像是心情不錯。

「東方青玄,謝謝你。」

東方青玄說得不錯,外面確實已經等了數百人,清一色的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個個精神抖擻,看到她出來,紛紛側目而視。

得了她的吩咐之後,楊雪舞動作很快,而錦宮經了這些年的發展,組織網路也不可同日而語,嚴密和迅捷了許多。即便這邊不是錦宮的大本營,但幫眾也不少。加上有銀子好辦事,就在夏初七跪在破廟裡頭拜菩薩的時候,人已經集齊在這裡了。

「各位兄弟!」夏初七挺著個大肚子,掃著這群人,極有江湖氣概地抱拳一揖,然後嚴肅著臉,定定望向眾人道,「今天晚上的行動,我雖然想好了萬全之策,但與朝廷爭食,與官兵交道,難免會有意外,或者傷亡。人貴惜命,我不會強迫大家隨我一同冒險。臨走之前,兄弟們先想好,要去要留,隨你們便,要走的,我絕無二話。留下來的,今後喝酒吃肉,少不得大家。」

這些都是江湖草寇,但也是血性漢子,幾千年傳統教育下來的男子,除了忠孝,最講究「義」字。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常年在軍中,隨趙樽日久,那份從容自信與淡然學了十之八九,也極有巾幗英姿。

眾人聽罷,紛紛高喊應合。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打從入錦宮那一日,老子便沒有怕過死。」

「是的,娘子發話吧,到底要我們做甚?」

看著他們的回答,夏初七微微蹙眉,瞥向楊雪舞。

「你告訴過他們我是誰?」

楊雪舞搖頭,聲音極小,「只說是大當家的姐妹。」

夏初七點點頭,知道楊雪舞找來的兄弟都是信得過的,眼看也沒人露出要離開的意思,她也不再矯情啰嗦,招手讓眾人過來,就在破廟前的大院圍坐一團,然後把今晚的計畫給大傢伙兒交代清楚了,坐等天黑,外頭又有人騎馬而來,是東方青玄的侍衛拉古拉,他招呼人過去,從馬鞍上搬出好幾個大麻袋。

打開一看,裡面全是軍服,而且是南軍的軍服。

錦宮的漢子們,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起來。

「兄弟們,今兒也做一回軍爺,耀武揚威一把。不知道走到街上,有沒有小娘看上咱,弄幾個回去暖被窩。」

「哈哈,德性,沒見過小娘怎的?」

「大爺就是饞了,饞娘們兒了,如何?」

「哈哈哈,三黑子,看老子穿這身兒,威不威風?」

「威風你個卵!」

一群大老爺們七嘴八舌的說著,一人領了一套南軍軍服,也沒有入那破廟,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就著火把的光線,脫了外套換了上去。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別看這些人平素流里流氣,看上去不怎麼正經,但身著甲胄,提上大刀,在夏初七簡明扼要的稍稍講解了坐立行走的姿勢之後,再騎上大馬,那樣子已經與朝廷的官兵無異。

浩浩蕩蕩的一群人,迎著夜風,往汴河碼頭而去。

為了今晚上的行動,他們做的工作不少。

在這些事情里,東方青玄對她的幫忙不小。

她及不上東方青玄的地方,便是消息的來源。

早年間的錦衣衛諜報網路的習慣,被東方青玄很好的保留了下來,所以在晉軍與南軍的戰爭中,很多外界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能很早得到消息。而且,他的消息來源比夏初七通過錦宮來得準確。

從東方青玄那裡,她知道今夜有五艘糧運的官船從京師過來,經過泗縣,進入靈璧。為了阻止糧運物資到達南軍手上,她利用假冒的堪合文書,讓南軍接糧的隊伍在靈璧縣的碼頭等著,然後又以「靈璧縣晉逆橫行,糧運不安」為由,指使輜重營把官船等在泗縣。如今一來,便與南軍拉開了幾十里地的距離。然後,她帶上錦宮的「假南軍」堂而皇之地去了泗縣碼頭接糧。

做這種事情,與騙吃騙喝不同,不僅要膽大,心細,還需要對南軍輜重工作有相當的了解,方才知曉他們的接洽方式。而這些,夏初七都很擅長。不過,即便南軍能想到晉軍會搶糧,也不會想到,會有江湖騙子敢騙到朝廷的頭上——畢竟泗縣如今還在南軍的管轄內,晉軍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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