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入碗

一行工整的小字,行雲流水、端秀清麗,可神韻間又略帶一絲豪縱與渾厚,不僅有女子的細緻溫和,還略帶男子的蒼勁與俊逸。

哈薩爾與李邈三年相愛,數年分離,雖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追溯起來已極為久遠,但他對李邈的字體卻瞭然於心,只需看上一眼,便可確定是她親筆,並非旁人模仿。

是她,一定是邈兒。

哈薩爾緊抿的唇角緩緩牽開,左耳上那一枚別緻的耳環上划過一抹璀璨的光亮,像是擦亮了他淡琥珀色的眸子,又像是為他注入了一種新鮮的活力。

瞥著那「提頭來見」幾個字,他雀躍不已,就像收到心愛女子邀約月下相會一般,激動得心臟亂跳,血液逆流,臉上常年累積的陰沉與死氣不見了,整個人登時生動起來。

他知道,李邈不會真正要他的腦袋。

那麼,她說要他腦袋,就只有一個解釋——她在玩笑。

玩笑,對於盼愛無望的哈薩爾而言,無疑在釋放著一種強烈的信號——有希望和好。這點希望,哪怕微弱得如同黑暗中的星火,也足夠暖他心田,讓他非去不可。

心裡像長了草,他沒法子再繼續備戰了。

他要去,必須去。馬上,立刻!

穩住心底的情緒,他面無表情的把風箏摺疊好,像是捧著絕世珍寶一般,把它慎重地交給胡和魯,囑咐他放妥當了,方才清清嗓子,看著帳中一群不明真相的將校,沉著聲音吩咐。

「諸位將軍,我北狄駐軍十五萬在此,便是為了這一日。居庸關之戰於我北狄而言,不僅是一場援盟保己的戰役,還是一場干係江山社稷和千秋萬代的大戰……一切按計畫行事,將校不可瞞目指揮,須掌控全局……」

說到此,他頓了一下,目光更厲。

「切記,不可受敵引誘,分兵出擊,讓敵人有機可乘。晉軍的弱勢便是人少,我們集中兵力方有勝算。」

看他神色一會緊張,一會焦灼,一會放鬆,一會又興奮激動,帳內的將校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曉得風箏上到底寫了什麼東西,讓他們的太子殿下中了邪。可聽完他的囑咐,將校們面面相覷一眼,都有些不以為意。

不可分兵,小心謹慎這樣的吩咐,他已經說過數次了。

在他們看來,是上次盧龍塞一役,哈薩爾輸給過趙樽,心裡方才有了害怕與陰影,變得謹小慎微,一點都不像北狄戰神了。

面面相覷一眼,一個面孔略瘦,眉上帶疤的校場出列,拱手道,「太子殿下,依我說,不必如此緊張。趙樽有多少人?居庸關守兵又有多少人?即便我們不馳援,傅宗源也敗不了。就算不能勝,至少也能戰個旗鼓相當。現如今有了我們的援軍,以三十萬之眾對付趙樽那區區十萬人,踩也能把他踩死了……」

「放屁!」

哈薩爾聲色俱厲的瞪向他,微微一眯眼,冷冷哼了哼,反才拿視線巡視一圈同樣輕敵的將校,聲音凜然如冰。

「若是抱著這樣的心態上戰場,那你們得先寫好遺書。」

哈薩爾此人平常並無粗口,冷不丁一句話罵出來,嚇得那個誇下海口的將校脊背生汗,面色青白地將戰袍下擺一撩,猛地跪在地上磕頭。

「末將魯莽,太子殿下恕罪。」

哼一聲,哈薩爾並不叫他起,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備戰去罷!本宮有事,離開一會。」

有了前車之鑒,其他人雖說仍有輕視,還是紛紛應和。

「是,殿下。」

「誓死守住居庸關!」

「不!」哈薩爾猛地停下腳步,看著他們,緩緩笑開,「不是守住居庸關,應是誓死滅掉趙樽的晉軍。諸位記住,趙樽才是我北狄最大的勁敵。」

當今之世兩大戰神,南有趙樽,北有哈薩爾,若是沒有了趙樽的晉軍,那麼還有誰能抵得住哈薩爾南下的腳步?北狄的將校們心裡這麼尋思著,一副北狄騎兵南下報仇的熱血畫面便在腦子裡燃燒出熊熊烈火,激蕩萬分。

「末將遵命!」

在天上諸神裡面,土地公公的神階最低,卻最是深入基層,在人民群眾中紮下了深恨,幾乎各村各地都供奉著他的神位。

三里坡外三里地確實有一個土地廟,灰磚砌成的低矮門楣上,掛了一幅斑駁老舊的楹聯。

「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

因了此處離北狄駐營地不遠,屬於北狄人的管轄範圍,加上又是來見李邈,屬於私人事務,哈薩爾只帶了胡和魯和另外一個名叫扎柯的貼身侍衛。

遠遠地可以看到土地公公的神像了,他停下腳步,擺手讓胡和魯和扎柯原地等待,自己一個人走了過去。

土地廟太小,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李邈沒來。

空蕩蕩的地方,最容易憶及過往。

這些年來,他很忙,忙著爭權奪利,忙著結黨傾軋,忙著鞏固勢力,忙著與六皇子巴根明爭暗奪,忙著一切與李邈無關的事情……可如今留在此處,想著那隻風箏,想著她的笑臉,他卻覺得,他忙的一切,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甚至並不是他私心想要的。

都說人生無常,感情最難穩固。

可哪怕與李邈的感情已時過境遷若干年,兩個人也各自有了不同的人生際遇,但每每想到她,他仍然如當年那個青蔥少年,緊張惶惑,生怕惹她一絲不快。

當年南晏京師一別,她曾經出城送他。

那一次,他說,若是她肯挽留,他願放下現有的一切,與她江湖漂泊,做一對遊戲人間的神仙眷侶,再不問及朝堂之事與天下紛爭。

可她只有兩個字:不必。

他知道,她的心從未變過,但再也無法亮堂。

應天府一別,他以為再也不能得她歡顏,卻不想今日一隻風箏,卻帶來了她,也帶來了他的希望。

再重逢,又是何等境況?

他滿心期待,心懸到了嗓子眼裡。

視線模糊著,他嘆氣揉了揉額頭,再走近了一些,準備拜拜土地公公,向他老人家許個願,卻發現在暗黃的供桌上面,有一張用泥團壓著的紙。

紙上寫著:「就知你會提前到,特地為你準備了香燭。猶記當年穹窿山上與香燭為伴的日子,佛音裊裊,人間勝境……」

仍然是李邈的筆跡。

哈薩爾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眉頭微微一皺。

邈兒為何突地這般貼心?

他抬頭四顧,遠處可見山巒的峰影,就是不見人。

可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拿過桌上的香燭,點燃了畢恭畢敬地插入全是陳舊香灰的香爐里,雙手合十,雙眼緊閉,嘴裡恭順地念叨。

「土地菩薩在上,請保佑我邈兒前來與我相會,我若能與她重修舊好,來年定與你重塑金身……」

一遍又一遍,他反反覆復的念著,不知是心太誠,搞得土地公公有了感覺,還是他被香燭的濃煙給熏暈了頭,一開始只覺得天兒突地熱了起來,腦子有些發脹,慢慢的,眼睛花了,腦子暈眩得幾乎無法思考。

等他終於發現不對的時候,腳已發軟,手也發顫,張了張喉嚨,想要喊人,可以卻喊不一個字來。

「邈兒……」

默默的念了兩個字,他軟倒在供桌前。

留在唇上的,是一道淡淡的苦笑。

天地間寂靜一片,萬籟無聲。

哈薩爾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一個個灰白的畫面,單調卻真實。穹窿山上的一草一木,清晰得仿若昨日,寧邦寺外那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上,每一顆磨得圓潤了的石子都歷歷在目。小路的盡頭,有一個用磚石砌成的水井,井台上一層絨絨的青苔,綠油油的映襯著一張姑娘的笑臉。

「沙漠哥哥,你來了?」

「沙漠哥哥,等著你給我打水……」

「我要你幫我擔回去……」

「不要讓師父瞧見,一會該受責罰了。」

「沙漠哥哥,包子真好吃……」

「哇,我的箭射得可真准,教我,教我!」

那小聲兒一句又一句,如黃鶯出谷,悅耳勾心。

可很快,那些聲音便被金鐵兵戈的碰撞聲和馬蹄踩踏的聲音淹滑了,那一張不停在他面前晃動的笑容臉兒也在水波紋一般的漣漪里,被擰碎,被扭曲,幻化成了無數張臉,一點一點地發生著變化。

她臉上的笑容沒有了,臉上的紅潤也沒有了……那張面孔變得蒼白、憔悴、冷漠、無一絲血色,當初的女孩兒也變成了難以親近的女人,然後,她又變成了一個「男人」。

她不再穿女裝,身上不再有漂亮的衣裙,也沒有了複雜好看髮髻,更無半點帶著顏色的配飾。她有的只是刻板的冷漠和那一襲不帶感情的青布衣袍。

心臟狠狠一抽,他疼得厲害。

「邈兒……」

他額頭上的冷汗像滾珠子似的,滑到面頰上。

「邈兒……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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