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對峙與意外!

那是一本線裝的老舊手札。

手札上的字體絹秀婉約,一看便知是出自婦人之手。仔細一點說,是出自太皇太后之手。手札有些厚,涉及的內容很廣。

其中包括張氏與洪泰爺韶華春遇時,那美好且讓她終身難忘的洞房花燭的美好;也包括她第一次親自了結洪泰爺的女人時心裡的緊張與害怕;包括她陷害貢妃早產,讓趙樽的出身顯得「撲朔迷離」,便引起洪泰爺的疑心,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六宮眾人視貢妃為洪水猛獸的沾沾自喜;包括她令人模仿貢妃的字體在她私藏的前朝末帝畫像上題詩,讓六歲的趙樽發現,從而引發了那一年的宮闈巨變;包括她挑唆東方阿木爾在東苑刺殺夏初七等等……

一樁樁,一件件。

一件件,一樁樁。

無一處,不是劣跡。

當然,她把過往數十年所做的惡事都交代得一清清楚楚,自然不是要把它拿給旁人觀看的。她記錄手札的目的,是為了用來在佛祖面前懺悔。因為在每一樁事情的後面,都由它的「罪惡成因」,以及「信徒張氏」所行所為的不得已。

一邊信佛,一邊懺悔,一邊兒繼續行殺戮之事,並且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為自己辯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人世間,像太皇太后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少。他們蒙蔽了自己,讓自己相信了自己的苦衷之後,還試圖去蒙蔽佛祖,想讓佛祖也相信,她其實大賢,其實善良,其實不願意。只可惜,佛祖到底還是萬能的,他看破世間迷霧,了悟罪惡根源,終是收走了這個偽善之人的性命。

酒窖里,光線遮掩了眾人的面孔。

靜謐之中,許久沒有人吭聲兒。

他們看著趙樽,也看著趙樽懷裡那個呼吸綿長的小嬰兒,再對比寫那手札之人的行徑,都不免後怕。若不是趙樽棋先一步,把夏初七懷孕之事瞞了個滴水不漏,若是讓她知曉這個孩兒的存在,那麼此刻,這小奶娃還能蠕動著小嘴巴,躺在她父親的懷裡呼呼大睡嗎?

趙樽冷銳的眼,微微一眯。

低頭看一眼懷裡的孩兒,他深吸一口氣,抖了抖手上的東西。

「叮!」一聲,一個物什從他手中布包落下。

那是隨著手札被陳景包過來的一隻木釵子。一隻很廉價、很簡單的木釵子。是洪泰爺未登極之前領張氏出遊,在民間置下的。她手札上說,她並不想要那個高高在上的母儀天下之位,只想在某一個地方,與她的男人一道,種上三兩畝菜畦,養一群活蹦亂跳的雞鴨,生兩三個尋常的兒女,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活在青山綠水之間,做一名普通農婦。

平凡之人羨慕高位者的富貴榮華。

高位之人羨慕平凡者的簡單純粹。

不管哪一種羨慕,豈不都是不知足?

「若不是情到深處人孤獨,又豈會殺人如麻水難收?」

這是在手札的封面上,張氏親筆所寫。

趙樽放下木釵子,目光冷了冷,拿著它端詳著,久久不語。

歸根結底,她也一直想要走出心魔,才潛心禮佛。

可恨意戰勝本心,她到底還是一生都被心魔所困。

這個女人曾經在他的悲慘童年裡,給過他唯一的母愛。在他無數次懷疑她的時候,哪怕明知是她,他也一樣在說服自己。那真的只是愛,母親對稚子的愛。那些笑臉假不了,那些溫言軟語假不了,那些噓寒問暖的關懷更是假不了。

只可惜,或許太皇太后真的執著過想要成為一個大賢大德的皇后,但冷宮裡的凄風冷雨,終究泯滅了人性,把她的一生寫成了無聲的一道道黑幕。再回首一看,處處繁華,卻凋敝如秋。

酒窖里,燭火搖曳著慘白的光。趙樽的臉,在火光之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暗然、冷漠、疏遠、無情,令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爺,有了這個手札,事情便好辦了。」陳景瞄他一眼,拱手上前沉聲道。

有了這個手札,太皇太后一生孜孜以求塑造的「賢德」之身都將會灰飛煙滅;有了這個手札,趙樽的「身世之謎」,還有那一根蜇了洪泰爺一輩子的軟刺,都將可以撥開雲霧……

「晚了。」

就算真相大白又能如何?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父慈子孝?

誰能補回他失去的母愛溫厚?

誰能補回他錯位的年少天真?

誰又能補回他蹉跎的往昔歲月?

得到這本記錄了真相的手札,他原本該是欣喜的。可他人生短短二十七載的顛沛流離,還有京師城裡正在上演的滿目硝煙,早已經覆蓋了他殘垣斷壁般的心腸。那裡不再清亮,早已蒙上塵埃。不管手札寫什麼,能為他做主的洪泰爺躺在乾清宮裡,他的來日永遠也逃不開刀光劍影的廝殺與博弈。

掌心中的溫熱,他給了她的女兒。

任由手扎滑落,只是不動聲色的寂寂一笑。

「收起來吧。」

陳景猜不透他的想法。

不論太皇太后為人如何,可趙樽到底叫了她二十多年的「母親」,他對她的情分究竟怎樣,旁人永遠也弄不明白。想到此,陳景不免緊張,語氣又一次凝重了,「爺,今晚之事,是屬下思慮不周,未有顧及殿下與太皇太后的……母子之情。」

「母子之情?」趙樽深幽的眸子眯了眯,寒潭般沒帶一分情緒,聲音也倏地沉了下來,「能讓她壽終正寢,算是我顧及母子之情了。」

陳景微微一愕,還未有反應過來,便聽得他又冷冷道,「那份聖旨沒有找到?」

「無,手札便是屬下尋找聖旨時找到的。」陳景朝他搖了搖頭,眉頭蹙起,「依屬下看,聖旨應當還在崔英達的手上,只是不知那老閹貨放在了哪裡。不過爺,我雖不知聖旨內容,卻猜想,也許並非與爺想的一樣?」

「我怎想的?」趙樽涼涼看他。

陳景被他的話噎住,詫然地抬了抬眉,方才頷首道,「屬下不知。」

趙樽攬了攬懷裡仍在熟睡的小嬰兒,掌心撫在她嫩嫩的小臉蛋兒上,低低道,「如果有人在你的脖子上放了一把刀,那麼,不管那把刀是正面還是反面,不管刀口是向著裡面還是外面,你都會無法安枕……」

「屬下懂了。」

他這會子情緒不好,說什麼陳景都只是得應,不敢觸了他的逆鱗。可他似乎對這個話題卻沒有了興緻,只轉眼間,便岔到了別處。

「過來沒留尾巴吧?」

陳景微微皺眉,「請殿下放心。」

趙樽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陳景曾經是他的侍衛長,也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做事,趙樽又怎會不放心?默了片刻,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目光巡視了好一會她粉嫩的臉頰,方才收回視線,斂眉看向陳景。

「外間情況如何?」

陳景拱了拱手,大概向他稟報了一下宮中情況,隨即瞄一眼被爺當著寶貝的小東西,又皺起眉頭,「今兒夜裡禁衛軍搜查甚嚴,這會子正瘋了一般在大街小巷裡亂躥……小郡主還這般小,何時會哭鬧也說不準,這樣一來,恐怕今晚不能如計畫那般送走,還得在酒窖里呆上兩日再說……」

「她很乖。」趙樽答非所問,低頭看一眼孩兒,又道,「但你說得對。」

這不是廢話么?

陳景嘴角抽搐一下,覺得做爹的人很詭異。可趙樽卻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語病,只是誠心讚美自己的女兒懂事而已。

但不論說什麼,她還是一個這麼小的孩兒,一個折騰掉了阿七大半條命得來的寶貝,又未足月生產,若是任由她在暗不見天光的地底下呆上幾日,趙樽實在不忍心。

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是。

正自思量間,外面突地傳來三道「咚」聲。

那是他與丙一約定的暗號,這般聲響,代表是自己人來了。

趙樽輕咳一聲回應。

很快,酒窖高高的台階上面,一前一後走下來兩個人。

讓眾人略略吃驚的是,來的人不僅有定安侯陳大牛,還有長公主趙如娜。

這是她第一次出現在這裡。

陳大牛耷拉著腦袋走在前面,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不敢看趙樽的眼睛。趙如娜卻是笑意吟吟,手上攬了一個竹笥,裡頭裝了好些吃食和小孩兒衣物,目光晶亮興奮。

走到趙樽的面前,看著他冷寂無波的面孔,陳大牛頭皮麻了一下,偷撩趙如娜一眼,語氣支吾。

「殿,殿下,俺是被跟蹤的。」

「侯爺,你在說什麼?」趙如娜笑著看他。

陳大牛嘴角一抽,嘿嘿笑道:「俺啥也沒說,反正殿下是懂得俺的。」

趙如娜抿緊了嘴巴,側過頭去,見他正好也在盯著自己,迅速垂下頭,咬著下唇,委屈地道,「我不過是想來看看剛出生的小郡主而已,侯爺看我的樣子,像是壞人嗎?」

陳大牛一噎:「不是!」

趙如娜藉機剜他,「我不是,那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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