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入東宮,第一回合

他微微一驚。

馬車上斜躺的女人睜著一雙點漆般的眼,並未像何承安說的那樣「昏迷」過去。她僅著一件簡單素凈的淺緋色緞衣,不艷麗,不華貴,頭上鬆鬆挽成一個髻,未簪珠花,未施脂粉,沒有繁複精緻的裝扮,面色蒼白,唇角微翹,似笑非笑。

他看她的時候,她也看著他。

天地安靜了一瞬。

這個城門口,臨近秦淮,似是河風吹了過來,他面孔有些發涼,不知是手在抖,還是河風吹的,那一角他緊攥的簾角也在跟著輕輕顫動。他試了幾次,卻沒有發出聲音,視線越發模糊,她的眉目也慢慢沒了焦距,就如同美麗的雪花烙在窗戶上,很美,卻空洞,轉瞬即化。

「皇太孫就這般待客的?把傷者堵在門口?」

沒有想到,二人見面,第一句話是她先說的。

「呵……」

光線太暗,趙綿澤背光的臉看不太清,但他聽見自己狼狽地笑了一聲。儘管他不知自己為何要狼狽,更知道如今的他在她的面前根本不必要狼狽。可看著她,他終究還是狼狽了。

「回來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著何承安遞來的馬杌子,上了馬車。

她仍然沒有動。他想,也許,是她動不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口,可在將她抱起來時,她仍是吃痛地「嘶」了一聲,他的眉頭蹙得有些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她輕輕環在胸前,慢慢地跳下車,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輦轎。

「回宮。」

在他淡聲的吩咐下,內侍低唱。

「起駕——」

一行數百人的隊伍,入了城門,緩緩而行。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眉目微蹙,也沒有說話。

過了良久,在馬蹄踩在青磚的「嘚嘚」聲里,他突地低頭看過來。

「不會再有下次了。」

她微微一怔,隨即莞爾,「但願。」

她知道,趙綿澤說的是她受傷的事,不會再有下次。這句話若是夏楚聽到,該得有多感動?可她除了覺得諷刺和嘲弄之外,並無半分旁的情緒。

「孫正業在東宮候著,回去便讓她給你瞧瞧。」

在她發愣時,耳邊再一次傳來他溫潤清和的聲音。說話時,他瞥她一眼,右手微微伸過來,像是要替她整理衣裳,那袖口上的五爪金龍,適時的躍入她的眼睛裡,也刺了她的眼。

為了這條「龍」,賠上了多少人的性命。

她的趙十九,也是卒於這萬惡的皇權傾軋之下。

幾乎下意識的,她抬手擋開,用盡全身的力道,狠狠推開他。

「我只是受傷,不是廢人,可以自己來。」

趙綿澤的手指僵硬在空中,那一瞬,他看見了她唇角的笑。她是在笑,卻是一種任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無法描畫的笑意。是譏誚,是諷刺,是悲哀,是嘲弄,或是一種目空一切的疏冷。

他白皙修長的五根指頭,終是緊緊攥起。

咳了一聲,他目光看向前面,不再說話。

輦轎入得城門,一直往東華門而去。

無數的禁衛軍分列兩側,青衣甲胄,五人一組,三步有哨。

紫方傘,紅方傘,奪目而莊重。錦衣衛擎執,一面華蓋,二面降引幡,在人群走動中微微搖曳,放眼望去,如一條氣勢磅礴的長蛇在緩緩移動。街面上,有成群結對的老百姓在頓足觀看,知是皇太孫車駕,不敢指指點點,有的已跪立兩側。

夏初七唇角微微一牽。

兩年不見,如今的趙綿澤不一樣了。

不僅在於他手頭上的權勢,還在於這個人處事的威儀。

想到這,她手心攥緊,一寸一寸冰冷。她只是一個女人,要想靠自己一人之力,去撼動一個封建王朝的政權,也許有些不自量力了。選擇這條路,不會好走……

「這兩年,我託人遍尋四海,尋得好些的鳥兒,金絲燕、戴勝、鳳頭鸚鵡,還有一隻罕見的金剛鸚鵡,是西洋人進貢來的玩意兒,都養在東宮裡,只等你回來鑒評一番。」他突然說。

「為你鑒鳥,你給多少銀子?」她有氣無力地問。

「若是好鳥,那是無價之寶。區區俗物,豈可並論?」

「不能這樣說,這世間之物,都有價。」夏初七撫著傷口,側了側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唇角微微挑起,眼神裡帶了一點戲謔,或說帶了一點嘲弄,「這世間,從來都沒有真正無價的東西。即便是貴重之物不能用金錢來交換,也能以物易物嘛。」

「比如呢?」

「比如我。」

「那若是我要你,需要出多少價?」

一個「要」字,他說得坦然,卻並不理所當然。夏初七微微眯眼,迎上他溫和的目光,忽略掉嗓子眼裡的堵塞,輕輕一笑,「那得看我在你的眼裡,是什麼價位。若是不值錢,依皇太孫你的地位,不需一文,也可輕鬆到手。若是至寶,那你就得費些心思了。」

他的目光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微微一笑。

「你還是這般長於強辯。」

「這怎會是強辯?」她挑眉。

趙綿澤盤於身前的手腕不輕易放了下來,擱在自己身側,與她的裙裾一寸之距,在輦轎的移動中,輕輕摩擦,那柔軟的布料觸於肌膚,令他的聲音也比先前更軟,「按你這說法,我若是逼你就範,就是你不值錢,那是我貶低了你。我若是縱著你,只怕你這無價之寶,到我牙齒掉光也落不到手中。夏楚,你為我出了一個大難題。」

「皇太孫之才,可安邦定國,難道竟無信心讓一個小女子心甘情願的臣服?」她語帶笑意,似是無心,其實有心,句句都在拿捏他身為皇族身為儲君身為男人的自尊心。

趙綿澤眉梢微動,「難得你能恭維我一句。」

她淺笑,「我兩年前也總是恭維你的,你都忘了?」

「沒忘,你的恭維里,三分是諷刺,七分是反嗤,連一分真心都無。」他像是想起一些好笑的過往來,一雙略顯凝重的眼,突地掠起一抹笑意,側眸,盯著她,「我那一隻紫冠鴿,得來可不容易,巴巴差人送到府上,結果你第二日告訴我,鴿子湯很鮮美。」

夏初七眸色一暗,似有水波從眼中划過。

把那麼貴重的鴿子拿來燉湯,實在是暴殄天物。

可她能說,這件事她也無辜嗎?燉湯的另有其人。那個腹黑到極點的主兒,明明呷了醋,還裝著滿不在乎。一想到趙十九板著冷臉將一隻煮熟的鴿子放入她的碗中,讓她帶回去好好養著時傲嬌的樣子,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掠過一抹笑容,輕輕一嘆。

「是啊,好鮮美的鴿子湯。」

聽她又重複這話,趙綿澤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不曾想,她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淺笑時的眉眼,像一個孩子。

「我長那麼大,就沒有喝過那麼美的鴿子湯。」

「喜歡就好,你這劍傷得養,回去我每日差人為你燉來。」

「不必了。」夏初七笑了,「只怕再怎樣燉,也不如那一碗。」

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她是鴿湯一萬,只飲一碗。

在她淺淺的笑意里,趙綿澤似是悟到了一些什麼,清雋的眉目斂起,未再與她說話。她也像是累了,不再看他,扯過他身後的靠墊來,一點不客氣地墊在自己受傷的肩下,那不拿自己當外人,也不拿他當儲君的樣子,竟是讓趙綿澤眉目一熱,心情倏地又好轉。

「你休息一下,到了我喚你。」

夏初七若有似無的「嗯」一聲,像是答了,又像是沒有回答。與他保持距離,不遠不近,似遠似近,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如果她一回京就告訴他,她忘記趙樽了,想要像以前的夏楚一樣,好好地與他相處,要嫁與他,無比的心甘情願,他會相信嗎?不會。

只有這樣,才是她該有的狀態。

閉上眼睛,靜默里,她不敢去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

因為熟悉,所以害怕。

因為陌生,所以也害怕。

儘管身邊有無數人,她卻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深海浮沉。

輦轎停下來時,她以為到了東宮。

可從打開的帘子看過去,卻是東華門外。

「皇太孫殿下!」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只見東華門外,這會兒里三層外三層圍了無數的人,而門口齊刷刷跪了一地的男男女女。人群最前面的一個,坐在木質的輪椅上,一張老臉滿是激動,聲音哽咽,正是「影帝」夏廷德。他身邊跪著的人群中,有她認識的夏常和夏衍,還有一些魏國公府的家僕奴婢,看上去像是魏國公府傾巢出動。

夏廷德要做什麼?

她提起了警覺,卻不曾說話,只見趙綿澤輕輕抬手。

「魏國公身體不適,怎的不在府中靜養?這是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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